燕追将自己绑在司马府外竖街边的大槐树上,看了看身边的儿子,他只觉得混身不自在。
这大树和附近的所有槐树一样,都是很有些年头的老树了,每一棵都是枝繁叶茂。历代韩王一向崇尚木德,新郑城里象这样的大树比比皆是。
昨天晚上地道又挖了不少,眼见着就要挖到卧房的地面,进展也和预计的差不多。今天老贼寿宴,所有人必定都疲惫不堪,今晚掀开地板下手,大概是最稳妥的机会了。可天还没亮,儿子就非要拽着他攀上这棵大树,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不过事先说好一切听儿子的,燕追决定把心中的疑惑再压上一天。
在枝叶间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儿子居然又从旁边摸出两件树叶编的斗篷,交给他一件。再从袍下摸出两根草绳,两人各自在树上绑稳了身体。这一切明显是早有准备,这让他心里的好奇达到了顶点,可没想到眼看着天都快亮了,什么都没发生,就只是这么干坐着。
随着东边的日头从远处的城墙上一下子蹦出来,燕追忍不住又看了儿子一眼,却见儿子正轻轻一点头,又猛的抬起来。
“这小子,把我晾在这儿吹风,自己倒是好睡”,燕追立马泛起了一股怒气,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捅了捅儿子。
燕不伤慢慢侧过头,一脸不解地望着他。燕追小心地看了一眼树下,比了个手势:“这是做什么?”
燕不伤看了看前面的阳光,慢慢坐直了身体,回了个手势:“看!”,然后便不再动了。
燕追转过头去,只看到眼前的枝叶把司马府分成了无数个小块。在这些小块里,仆役们早早起来,有的洗漱,有的打扫,有的升火,整个司马府正渐渐地从沉睡中醒来,开始有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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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老司马七十稀寿,尸府的大总管天没亮透就起了床,早早洗漱完了就开始催着仆役们做准备。虽说今天的寿宴,从打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安排,可一想起要来贺寿的贵人们,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阵的惶恐。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日子,是要格外小心的。就象今天这样,出一点儿小纰漏,就抵得上平日犯下天大的错。
眼前正遇到膳堂管事走过来,大总管赶紧问了一声:“寿桃可都准备下了?”
胖管事赶忙回报:“都备好了,厨子们正切菜呢,一盘盘地配好,也就近午时了。”
对胖管事的能力,大总管还是放心的,不过仍然没忘了叮嘱一声:“按事先排好的来,可千万别出了差错,我先去雁迴云看看。”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眼看着日头往头顶已经走了一半,大总管才忽然想起,今天还没见过老爷呢。按说主母一早就该安排着婢女们,服侍老爷换上红袍,可这事总得亲自去瞧过才能放心。大贵人们自然不必早到,可那些个都尉啊、参将的,现在应该已经提前上门候着了,得再加快些才行。
转过身他又直奔老爷的卧房,一路上使劲吆喝着仆役们加紧动作,还没走到过堂屋,却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人们的吵闹声,大总管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怎么啦?”
绿娘身上只披了件薄纱袍,头发披散着,远远看到总管,立马跑了过去,一边嘴里还哭喊起来:“总管快来看看吧,老爷心疾犯了,出事啦!”
大总管连忙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呵斥着:“那边几个别光看着,快去找医士。还有你,快给绿娘去拿件罩袍来,一个个都是瞎了吗?”,转眼间跑到正房主母身前,老司马的几个侍妾此刻也正围着主母,几个女人全都是一脸惶恐,主母的脸色更是一片刷白,看上去一脸的怒气,眼睛里却透着股惶惶不安的神色。
大总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主母稍安勿躁,待老仆进去看看”,一转身走进卧房,直进到里间屋,就见平日里威风壮硕的老司马,此时正安静地平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张着嘴皱着眉,象是正在打鼾却没有声音。对于一个身患心疾的七十岁老人来说,这副样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总管忽然感觉心跳有些急。
轻轻推了推老爷,没动静,再加把劲儿推了推,嘴里轻声唤着老爷,还是没动静,总管头上开始见汗。又伸出手去探探鼻息,他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好端端的,人咋就突然没了呢,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坐在地上定了定神,他迅速恢复了过来,终究不愧是豪门大宅的总管,立刻开始盘算起治丧的问题。
早在老爷刚过完六十寿诞,就开始筹备寿材,特地采买了一整根上好的金丝楠木,四六板的棺材,光是做坯就用了大半年,反复上漆足足上了三年多,如今这寿材早就在侧房停放好的。果然凡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一转身出了卧房,大总管故作镇定地向周围的人点头示意了一下:“莫急,老爷应该是心疾犯了,等医士来了就好。大家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去”,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藏在大袖里颤抖的双手。转过头请主母进卧房,心里还在琢磨着说辞,忽然又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治丧,又要从头开始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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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追一直等到天光大亮,下面的人们彻底忙碌起来,还是什么都没等着。昨晚忙了一宿,清晨的阳光暖暖地一照,他也有点儿撑不住了,脑袋一磕一磕地打起了盹。
燕不伤自打被父亲叫醒后,就再也没睡着。透过枝叶的缝隙,视线随着忙碌的人们转来转去,他正越来越进入一种少有的亢奋状态。每次听到有人叫喊,都会让他身体一振。每次看到有人跑动,都会让他屏住呼吸。忙碌中的府宅里,到处是这样的声音和动作,可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厌烦的感觉。
“近了,应该就快近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如此反复地盘算,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可能没用处的。”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嘴角也不由得翘了翘。不过和父亲不同,他微笑的时候总是只有右边嘴角翘起,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头。
“别急,再等等,这应该才刚开始,冷静,冷静”,他在心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又是一段难熬的等待,燕不伤感觉这段时间无比漫长,就象是又把这十三年枯燥的训练全部重来了一遍。
远处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听得更清楚了些,这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的结果。燕家地窖里的训练从来不会白费时间,听不清的后果必定是伤痕累累,他的耳朵早就练出来了,更不要说现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听得不知有多清楚。
直到一阵喧闹声传进耳中,他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循着声音望去,只看到远处院子里已经汇集了一大群人。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由几个人抬着的一口暗红色大棺材,让他的心彻底地放了下来。
抬起右手猛地攥成拳头挥动了一下,虽然这个动作会让斗篷发出声音,可燕不伤还是决定冒这个险。多年的准备,在心里沉淀了太多压抑,他觉得此刻无论如何也得释放一下。
慢慢伸出手去捅了捅父亲,燕追猛地抖了一下,忽然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迷茫,但似乎是多年危机四伏的生活,让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面对着开始有些刺眼的阳光,他眯起双眼看了过来。
燕不伤向自己的左前方偏了偏头,示意父亲看过去。透过树叶的间隙,燕追看不到棺材,只看到院子里一片混乱,不时有人开始跑动,不知出了什么事,又把疑惑地目光投向了儿子。
燕不伤心里的激动已经平息了下去,一种饱含着欣喜的骄傲又升腾上来。出方略只是纸上谈兵,现在才是自己亲手耕耘,亲自收获。种子撒下去,水浇下去,剩下的就是坐在一旁看它抽枝散叶,看它开花结果。
这一刻他终于褪去了掩饰,目光中泛出了冻彻人心的冰冷无情,没有阴险,没有邪恶,只有麻木,对于逝去的生命无动于衷的麻木,只有冰冷,仿佛看着一群木偶,随着自己手中的丝线,一跑一跳,翩翩起舞。
一个人不管平时的掩饰有多高明,多引人亲近,总有那么一刻,他会露出真正的心思,而目光会把这份心思一点儿不掺假地暴露出来。
在伪装方面,燕不伤比他的父亲有天份得多,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掩饰着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对于人心的影响,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经常让燕追都感到惊心不已。只是此时见到儿子的目光,却让燕追的表情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起来。
日头差不多转到了头顶时,随着丧事的第一阵鼓乐传来,燕追终于有点儿疑惑地看向儿子,“莫非是那老贼?”,虽说是这样想着,可他还是禁不住把这个想法当作笑话。昨晚挖了一半的地道,大贵家正等着浇水的菜地,无不提醒着他,世上从来没有侥幸这种事,心中巨大的落差也让他不敢升起这样的念头。
“难道说这就完事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在心里追问了自己一句。这就好像卯足了劲儿打出一拳,结果对手轻松躲了过去,自己全身劲力都击在了空处。更象是吃婚宴,心里想了一百零八个法儿,打算逗弄新郎倌,结果菜刚上齐,人家就带着新妇去了临淄,单留下自己对着一桌子菜肴,纵是吃着美味,可那心中的畅意却混没了发泄处,戛然而止的滋味可比压根就没席吃还要难受。
燕不伤偏过头微笑着打了个手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