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日头亮亮地斜挂在天上,天气正是刚准备变热却又还没变的时候。恼人的蝉鸣还没开始,每天这个时辰,天都是最清澈的。沿街的大树上,一阵阵的鸟鸣,让早起的人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膳堂胖管事腆着肥胖的肚皮,背着两只手,摇摇晃晃地从司马府侧门踱了出来。抬眼一看,昨天那乡农爷俩还真在门口候着呢,后生肩膀上还是扛着个麻布口袋,袋口耷拉出几片油绿的菜叶,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来啦?”
老农连忙上前两步:“管事老爷早。昨天的菜吃的咋样哩?”
尸管事点了点头:“还算有点儿意思,从今天起,连送三天,每天这个时候过来,到时自有人在这儿候着你们,可莫要迟了。还有,你那儿可有荠菜?下次带一些来。”
“回大老爷,新买的荠菜苗,正长着哩。再有三几天就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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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尸阔海心满意足地坐在书房。
下午的凉拌荠菜,尸老司马吃得满意极了,特意让厨子又多上了一份。那爽脆的口感和清香的味道,是他这些年从没尝到过的,对膳堂的胖管事他是着实地满意,心里还寻思,也不知那小黑胖子从哪找来这么好的菜蔬,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正寻思着,就有下人通禀膳堂管事求见,这倒可巧,正好招他进来,一见面就大笑着夸了起来:“你小子行啊,今儿这荠菜我吃着不错,你打哪儿买来的,以前怎么没吃过?”
胖管事脸上乐开了花:“老爷爱吃就好,要说这事,还真就有点儿邪乎。”
尸阔海心情不错,一听这话就捉起了他的短处:“你小子就好吹大牛,吃个荠菜还有点儿邪乎,难不成还是元石矿里长出来的?”
“老将军果然智计过人,非常人可及呀。”
一听这话,尸阔海的表情从玩笑转成糊涂,又从糊涂转成了严肃:“什么意思?”
“前些天有两个乡农想来我这儿卖菜,说他们家菜地下面有元石矿,打出来的井水浇菜特别好吃,属下一听纯属胡扯,可试吃了几回,发现这菜的味道真就是不一样,就动了心思,着人去探查了一番。这两人是从边境的尉县逃难来的,那边确实有秦国一座元石矿,常说民间有异人,难保这两人在那边住久了,不会看出点儿什么来。只是一时还不确认,这不正好找老将军来定夺嘛。”
尸阔海翘起了眉梢,盯着面前的桌案琢磨了半晌,轻轻问道:“你是说,两个菜农,会找元石矿?”
“属下派人去瞧过,人是真有这么两个人,井也是真有这么一口井,两人逃难过来新打的,是不是真会找元石矿,这个还得再查查才能知道。”
尸阔海捋着胡须,心里起了合计,今天这菜确实很不一般,难保不是真有什么仙泉,眼看小曾孙就要入仙山修行,想得师门照应,日后这元石怕是少不了进供,总是找工尹去换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若真能找到这么个矿...,想到这儿,他心里变得火热起来。
抬起头嘱咐胖管事:“这事我会着人去查,你的嘴可得严着点儿,若真是有这么个矿,少不了你的好处。”
胖管事脸上的花乐成了一片花海,尸阔海的心里却被挖了条大沟,怎么都填不满的那种。
直到入夜后,他坐在卧房里,表情仍然是阴晴不定,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情。这两个乡农如果撒了谎,那是一定要杀掉的,如果没撒谎,那事后一定是不能留的。只是派谁去查,真查实了又怎么把这个矿瞒下来,这可着实是件大伤脑筋的事。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本来没有的好处,得不着也就罢了,可一旦听说有机会能得着些好处,反倒要坐立不安了。
尸阔海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抑制不住要去想起,有点儿拿不起放不下了。元石矿这东西,从来都是仙师们的禁脔,凡人想沾边,那是这辈子都不要指望的事情。虽说工尹的私藏是得过仙师暗许的,可那是因为藏得太少,仙师压根懒得计较,真要想按尸阔海的想法去进供,这点儿私藏哪里够用。不过他也清楚,在仙师的眼里,他也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敢瞒报元石矿,有多少脑袋都不够掉的。
房门轻轻打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是他的侍妾绿娘。早些年,尸阔海一直在前面雁迴云过夜。近几年岁数一大,就有点儿受不了那份空荡,总觉得晚上的风都阴嗖嗖的,透着一股子鬼气森森的劲儿,连觉都睡不踏实。自前年开始,尸阔海就搬到了雁迴云后面一间单独的卧房,屋子小点儿,最起码有点儿人气儿,又纳了这个小妾给自己暖房,这才踏实下来。
绿娘见老爷下午饭还吃得高兴,入了夜却又满腹心事,自然得问询一声,尸阔海哪里能说实话,含糊着搪塞过去。
这绿娘可是个惯会识眼色的,见老爷不说也便不再问起,反倒拿话撩拨起来:“下午的荠菜难得老爷吃了得胃,到底是军伍出身,到现在胃口还这么好,我都担心哪天老爷吃成那个黑胖子一样”,一边说着还用手里的绢帕轻轻擦了擦老司马的脸膛。
胃口还这么好?这几个字让尸阔海的小腹一阵火热,绿娘总是爱说这种半遮半掩的话挑弄他的心思,日子久了一听就明白,这让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容,还是这小绿娘有味道啊。
想到今天轮绿娘陪待,尸阔海不觉看向了她的盈盈细腰,寻思着眼见明天就是自己的七十稀寿,又要大办一场,到时君上必要发来贺贴,这几天都别想再消停了,再过上两年,就算佳人站在眼前,恐怕自己也是有心无力了吧...,一边想着,心思也就活分起来。
起身拉着绿娘来帮自己宽衣,嘴里还说着:“可不是吹,我这身板是多少年在军中熬练出来的。莫说今儿多吃了两口,便是一会儿再将你吞下去,也没有问题。”
绿娘红着脸啐了一口:“老爷明天都要过寿了,也不怕早晨起不来床。”
尸老司马转身,一把将绿娘搂在怀里,嘴里说着:“有绿娘压着,可不是起不来嘛。”
说着话,便将她按到了床上。
......
许久过后,绿娘披了件轻纱下了床,走到墙角的柜子边上,掀起盖子拿出一个陶瓶。又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回到床边递给尸阔海。
“老爷,莫忘了吃药。”
老司马在床边,接过药瓶,倒出两粒大拇指甲大小的药丸,就着茶水咽了,心里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是满意,有些日子没这么享受过了。
......
夜深了,窗外的蝉鸣可没有停歇。好在只要听惯了,不特意去听,也可以当作没听见,大多不会影响睡眠。虽说开了窗,可天气还是闷热得要命,热得让人心里憋得慌,就如老司马现在的感觉一样。
尸老司马是从噩梦中惊醒的。梦里的战场是黑白的,兵士们身上喷出的血,就象墨汁一样,浓黑而粘稠。一把长戈刺过来,他本可以躲开,却被身边一堆不知哪里来的庶民死死抱住,眼见着长戈就要刺进心口时,他被吓醒了,到现在心还在砰砰跳着,感觉全身腻腻地起了一层油汗,身体一阵阵的发虚。
绿娘大概是昨晚上有些累了,睡得很沉,发出微微的鼾声。这丫头睡觉一向爱翻来滚去,此刻早就翻滚到墙边去了。尸阔海想笑,可这心却一直在咚咚地跳,他有些无奈:“唉,真是老了,眼看七十了,晚上折腾得大概有点儿过,还真是岁数不饶人。”
就着窗外的月光,他看到了桌上依稀可见的茶壶,益发觉得嘴里发苦,口干舌燥。想起身去取来凉茶喝上两口,身体却虚软得难受,这让他心里有些恼火,明明自己这么壮的身板,偏偏被个心疾搞得如此狼狈,还说自己是军伍出身,岂不是要被人看扁了去。
他缓缓的抬起胳膊捂住了胸口,即便是这么个动作都做得颇为吃力。“心跳得怎么越来越厉害?”,老司马感觉混身的虚汗就象水洗了一样往外冒,身上的劲力越来越少,他甚至觉得耳边仿佛听到了战鼓的声音:“那是在河津吧,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听到战鼓声,第一次见到秦军...”
猛一下回过神儿,尸阔海有点儿迷糊:“这是怎么啦,晚上不是吃了药吗,莫不是心疾又起来了?”,想伸出手去推醒绿娘,胳膊却只是轻抬起了一点儿,再也提不起劲儿伸出去了。
耳边的战鼓声越来越响,他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的闷痛,心就象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身体似乎都被顶得一震一震的。
窗外的月光仿佛在眼前弥漫开来,如同罩了一层青纱,尸阔海又一次陷入了幻觉。青纱那边,仙师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木盒,放肆地大笑着。旁边站着陆槐、甘续,“还有谁来着...?”
仙师的笑声越来越模糊,越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