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昕想伸手抓他,可是阳光刺眼,他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他即刻站起来追出去,可是,他已经很累,走不快。
他追了几层就知道追不上,只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跑了下去。
他倚在墙上,落了泪。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是真正面对时,还是一样伤心。
于是他慢慢走回去,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外套上还留着她的体香,他深深嗅了几口,将面孔放入其中摩挲。
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他一阵心跳:她回来了吗?终于愿意与他一起面对所有磨难了吗?
他惊喜地抬起头。
常静眼窝深陷,望着他:“你昨晚没回家。”
欧阳昕点点头,说:“对不起。”
常静抱住他,躺在他身侧:“我只是担心你出事,你没事就好。”
沈倾在家门口买了一包烟。不是女士烟,是烈烈的骆驼。
她在卧室里一支接一支抽下去,杨松被烟味呛醒,从隔壁走过来抱怨。他一进来看到她面孔却立刻改了主意,走到她身边柔声问:“你怎么了?”
沈倾抬起头来:“我失恋了。十年的感情。”
杨松点点头,轻轻揽住她:“没关系的。生活中有很多其他的美好的东西,你看今天早晨的太阳,多么美丽。”
沈倾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可是,你若对着它看,只会流泪。”
沈倾在家里睡了两个星期,偶尔醒的时候就看看碟,或者打电子游戏,想办法让自己沉浸到一件事情中去。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不能再为了失恋去找好友哭诉了。
过了两个星期之后感觉好了些,她呼出一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正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沈家父母忽然登门。
沈父进门,认清楚了是自己的女儿,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倾倾捂着脸不说话。原来惩罚来得这么快,瞬间的欢愉,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沈倾随即对自己说,那不是瞬间的欢愉。
那是十年刻骨铭心的爱恋。
杨松听见声音急忙出来,心疼得不得了。二老看见她跟杨松住在一套公寓,更加气:“你在这里跟人同居,还要跑去拆人家一对夫妻。你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没有。我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一走七年,你姐只顾着她婆家,每回过节,我们家没有自己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女儿女婿。我知道现在小昕条件好,人人都想嫁他。你要想嫁他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们又不是没提醒过你。人家创业艰难的时候你甩胳膊走了,人家现在富贵了你又回来想重温旧梦,你比陈世美还会算计啊。今天,我就把话说在这儿,你再去搅和他们俩,你别认我做爹,也别认你妈。”
沈倾低头不语,杨松忙打圆场:“不会不会,倾倾不是那样的人。”
沈父听见,指着倾倾鼻子问:
“我有没有冤枉你?你说!”
沈倾摇头:“没有。”说完将杨松推回他自己房里。
沈父哼一声:“小昕他不是我亲儿子,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我打不着。
你只要在我眼皮底下,我打死你的心都有。”
沈倾低声说:“不怪他,是我不好。”
沈父倒是不再罗唆,直接甩出此行目的:“我已经管不了你了,你要是还在乎我跟你妈两条老命,现在就跟我们下楼。小静夫妇两个在楼底下等着呢,大家一起去吃顿饭,你给人家道个歉,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也不能提,想都不要想!”
沈倾猛摇头:“不行,我说过再也不见他了。”
沈父盯着女儿的眼睛:“你的控制力就这么差?连见都不敢见。你可以让自己不去找他,那以后万一路上碰上了怎么办?是不是就跟在饭店一样接着翻倒地面干柴烈火?”沈妈妈推他:“这种事别说出来。”沈父哼一声:“你女儿能做得出来,我连说都不能说?”
沈倾面色通红,珠泪盈眶。沈家父母拉着她即刻出门。走到门口沈父又说了一句:“别说你有男朋友的事了,脚踩两只船,实在太龌龊!”
沈倾想跟父母解释,却哪里说得上话。何况她本来也就是让杨松扮演这个角色的。
沈倾出了楼门,看见常静背对楼门站着,欧阳昕揽着她。他还是那样温柔体贴,给出一个坚强的臂膀让女人来依靠。晚风中他的侧影清纯却又高贵,夕阳里他的面孔带种忧郁的静美。
她绝望地看向父母:“爸,妈,别逼我去见他,求求你们了……”沈妈妈眼泪落下来,沈父拍拍女儿肩膀,声音温柔很多:“倾倾,你早晚都是要面对的。有我们在旁边,还好一点。”沈倾仍不甘心:“可是,爸,我才是你亲生的女儿,自私这一次放过我行不行?”
沈父犹豫了一下,将她拉回楼门内,低声却很认真地说:“我打你,总比别人的父母打你要好。就算我不管你,你以为小静就会放手了吗,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吗?她是处心积虑调查好了才告诉了我跟你妈,而且她的律师也提过,如果这样离婚,她可以有办法带走全部财产。现在你当然是觉得钱无所谓,可是真的让一个男人失去事业,你觉得他在你的温柔乡待一辈子不腻吗?没听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吗?你年纪已经大了,不能再走错路了,找一份安稳的感情走下去吧。”
沈倾抬头看看父亲,他已经苍老,满头白发,却还是为了自己放不下心,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又跋涉千里。她扑进父亲怀中,哀哀哭泣。这两周里,她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今日她狠狠地哭了一场。
沈妈妈忽然过来,扯了扯他们两个。
沈倾抬头,看见常静站在楼门口,欧阳昕在她身侧。
沈倾马上赔笑:“对不起,我好久没见过父母,太激动了。”沈父随即答:
“是啊,七年了。”说着抹了抹眼泪。
沈倾看见父亲的泪水,心下痛责自己。她满身想找手绢,却是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沈倾干脆拿衣袖到父亲眼底印了印,沈父打开她胳膊:“多大人了,别跟小孩似的。”说完拉着女儿走到常静跟前,“小静啊,我替倾倾来跟你道歉。对不起。我以我的名义保证,她不会再打扰你。”
常静立时展露笑容:“有伯伯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快走吧,大家都饿了,昕昕今天中午吃得不多,我怕他饿着。”说着她亲昵地拍拍她丈夫,她的丈夫柔声答她:“我还好,你什么都没吃才是真的。”
沈妈妈握住女儿有些微颤的手,一起走出去。
在宽敞的房车里,懂事的司机沉默地专心开车,常静夫妇坐在中间,沈家三口坐在后排。常静不时跟她丈夫低低说话,沈妈妈则一直握着女儿的手,间中怜惜地看了一眼她的面孔,问:
“还疼吗?你爸是通关手,打人疼。”
沈倾还没回答,欧阳昕忽然回头,往她脸上看过去。常静也回过头来,却只看向自己丈夫。欧阳昕满眼痛楚,沈倾不愿与他对视,将头偏向一侧,正好是沈父的一侧。却忽觉脸上一辣,又挨了一掌,沈妈妈连叫“你轻点”,沈父呵斥:“低着头干什么,你也知道没脸见人了?”沈父另一只手握住女儿手臂,紧了两紧。
沈倾微笑,抬头,迎视面前的目光。
欧阳昕马上转头向前,不再看她。他已经知道,他是她吞在喉间的毒药,他是她割在肉里的刀片,动一动,都是致命的痛苦。
五人落座准备吃饭的时候,沈父终是不忍,忽然说:“把林林也叫来吧,他在这附近上学。”常静即刻答“好”,沈倾给韩林打电话。
韩林一听是阿姨的电话马上就来了,他这个跑遍天下、见多识广的阿姨一直是他的偶像。韩林一见沈倾面就又亲又抱,这都是被阿姨培训多年的结果。
沈倾从他幼年时期就看好这根苗子,努力培养这么多年,下足了血本。
今天沈倾却推开他:“你大了,不能总这样。”韩林不依不饶:“为什么?”
沈倾逗了他一下:“就像一只小狗,小时候是很可爱的,长大了就可能咬人了。”韩林听完,即刻拉过沈倾手臂咬了一口。
包厢里几个年轻的女侍应轻声嬉笑。她们见欧阳昕见得多,已经不再惊艳,却从来还没见过韩林。连常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虽然已经见过几次了。
沈妈妈随口问:“你爸妈好不好?今天来不及叫他们了。”韩林答:“好不好就是那样,反正怎么都比不上我阿姨好。”
沈倾看见韩林心情好很多,不由暗叹自己真应该早生个孩子。她笑着拍他一下:“我哪里好了,你说说看?”
韩林立刻如数家珍:“阿姨你过得多自由啊,想怎么样就怎样,不高兴了就飞到外国;还有你对我也好,所以我喜欢你,你让我自由发展,他们整天管我,我累他们更累。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妈就好了。”
沈倾大笑:“小心你妈撕你的嘴。有我这样的妈,你这辈子是没戏了;讨个这样的老婆还有点希望,自己努力去吧。”
韩林已经到了懂得跟女孩子调情的年纪。这回他居然就一挑眉毛,童言无忌了一回:“要怎么努力才能追到你啊?”
沈倾笑得伏在他身上,冲沈父说:“爸,您这个道德卫士,不管这种事的吗?”
韩林却仗着外公宠爱哼了一声:“那也要看他管不管得了我。我真喜欢上人,谁也管不了。”
沈父举起手掌:“管不了就打。”
韩林捋起袖子:“现在就出去练练?”
沈倾笑着把他的袖子放下来,同时八卦了一回:“那你现在有没有喜欢上谁?告诉阿姨,我不告诉你妈。”
韩林说:“不是说过了吗?你啊。”
沈倾看他半真半假的样子,拍拍他肩膀:“外公的话还是要听的,你虽然能打得过他,阿姨却打不过他,今天还刚被他打呢。”说着指指自己面庞。
韩林本来以为阿姨跟他开玩笑,往面孔上看过去,真的就有几条指印红肿起来。少年冲动的激素开始起作用,他即刻站起,对外公说:“出什么事也不用打啊。”说着弯腰在沈倾脸上细看,问:“要不要用点药,别留下痕迹。”
沈倾摇摇头:“我已经这么难看了,再进一步都很难。”
韩林知道必然出了什么事,又不好问。他最喜欢这个阿姨,心疼得很。将椅子又往倾倾身侧搬近了些,一刻不离守着她。沈父过来夹菜,他都将手拦在倾倾面前护住。
常静不由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么护着你阿姨,我要是有这么个外甥就知足了。”
韩林说:“那是因为阿姨对我好。我小时候妈妈忙,外公、外婆还没退休,阿姨在上大学,每次生病都是阿姨在医院陪我。”沈倾即刻更正:“你妈请假陪你被你赶跑了。”韩林笑起来:“因为我喜欢听你给我讲的故事啊。”说完他看沈父一眼,又接下去,“现在我长大了,该我来保护你了,再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不让他好过!”
沈倾拍拍他头:“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人,我会记住。”
韩林自然好奇地问:
“第一个是谁?”
沈倾犹豫一下:“我先生。从认识他开始,有什么事他总是站在我前面,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想到傅辉,沈倾叹口气。他们相爱了他的一世,虽然这爱在中途分给过另外一个人,可是最终还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厮守。
欧阳昕由对面站起来出去。沈倾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为了转移情绪,可能过于狷介了。于是不再多说,拍拍韩林让小外甥自己乖乖吃饭。
他却很快又回来,端了一盘芦蒿一言不发地放到桌上。
那天晚上回去,沈倾问杨松:“爱情和道德,哪一个更重要?”
杨松答:“都重要。关键是本身的程度。”
程度?难道,她对他的爱不够吗?只是五十九分的不及格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