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昕晚上回去,心痛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快要回复以往平静的,虽不幸福却也并不痛苦的生活,却偏偏又被拉出去受了这样一番折磨。但他又不能不去,因为有沈家父母牵扯在内,他无法拒绝。
韩林小的时候他们就见过面,知道倾倾对这个外甥亲近得很。那时他会做出吃醋的样子来,半真半假闹着玩罢了。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一个身量与他一般高,面孔跟他年轻时一样俊美的男孩子跟倾倾在一起亲热,他才知道自己这“半真半假”里“半真”的成分可不小。尤其是他看到那孩子不时抱住倾倾的腰,他真想冲过去把她从别人手里拖出来。他是真的动了气,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最后是听到她又提起傅辉才终于忍不住出去了。
他与傅辉“搏斗”了这么多年。傅辉生前他没能够胜利,没能得到倾倾全部的感情。而现在呢?她始终不肯与他共同面对困难。没有任何阻碍的时候,他们会是一对好伴侣,一旦有点什么,沈倾就立刻退缩。她始终没有真的把全部给他,对他说一句“我的将来由你来决定。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之类的话,始终没有。
她的生命中,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事情。可是这些事情,都是让他也可以理解接受的,让他无法去责难她的。
欧阳昕看看旁边熟睡的常静,他静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他实在痛得受不了。
明月照九州。
他在国道上奔驰,让速度减轻自己的痛苦。如今他已经拥有多款性能更加优越的跑车,可是他还是念着他的Z4,一直让厂家给他按当年的款型重做,虽然内里的发动机早已强劲很多。
三绕两绕,不知怎么就开到一处不太熟悉的地方。他仔细看一看,发现是今天傍晚来过的,是倾倾的家。
他对自己微笑:你还挺认路啊。
今天下午常静特意没有让沈家父母把地址告诉他,只告诉了司机,路上也不停跟他说话。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记住,不然他完全可以查沈倾上次填的那份简历。然而,他还是记住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印入心里。
他坐在车内,远远看着楼门口。
他该上去吗,还是就此离开?
正犹豫的时候,看见倾倾跟一个男子一起走出来,他心里先是酸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可笑,多半是邻居,自己也真是太在乎了。
沈倾一眼看到这辆无比熟悉的车停在远处,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么多年都没有磨损吗?还是跟新的一样。
或者,是她弄错了?也许这当中根本没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岁月,她只不过才刚刚下楼,楼下等着她的白衣少年,面孔亮晶晶的那个孩子。他昨天还刚刚腻在她怀中喝着姜汤,前天才装着醉酒赖在她家中不走。
杨松问她:
“不是要去便利店买夜宵吗,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沈倾侧头对他说:“你一个人去行吗?我有点事。”
杨松点头离去,很得体地并不问她什么事。
欧阳昕看到那男子离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气。
他望着沈倾。
沈倾慢慢走近,也望着他。
到了快要能说话的距离,却不肯再前行。
他们又一次彼此相望,彼此思考,彼此挣扎。
欧阳昕打开车内的音乐,还是那一首《白兔》,他已经把他的意思传达得很清楚。
他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可以受人唾骂。
沈倾呢?
沈倾犹豫着,就在步子将迈未迈出的瞬间,她的手机响起来。沈倾急忙接起,脸色一下惊惶起来,她疾步跑至欧阳昕面前:“常静生病了,你快去医院看她!”欧阳昕却没有动,他问:“谁给你打的电话?”沈倾答:“我没问,是个女孩子。”
他继续问:“她是让你去还是让我去?”沈倾这时反应过来:“让你去……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
欧阳昕将头转向一边:
“那次,我看到你吃避孕药生气那次,自芳找我谈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过,傅辉当时胃出血住院,你都没有去看他。”
沈倾点点头:“可是那不同,那时傅辉跟我只是普通朋友,而常静是你的妻子。”
他抬头看她:“你不能原谅我是吗?就因为我和别人结婚了,你和爸妈都不能原谅我。”
沈倾摇头:“不是这个,昕昕,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去伤害无辜的人,我心里会有负担,也快乐不起来。”
欧阳昕笑笑。她的回答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她:
“那我走了。”
沈倾立刻点点头,面上竟有释然之色。
他负气:“你一直都是这样,永远置身事外,永远居高临下。你考虑别人的感受,考虑父母的意见,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你知道我痛成什么样,今天才又过来看你……你以为我心里就没有负担吗?倾倾,我知道你爱得很高贵,可是,你的爱,给我的爱,太少,太独立……或许,是我还没能打动你,十年,都没能打动你……”他说不下去,一踩油门,在倾倾身前疾驰而过。
倾倾咀嚼着他这几句话。
是不是,她对他爱得太凉薄了?
她的热情,是不是已经在思念傅辉的那六年里耗尽了?包括她后来做了决定之后苦苦候着欧阳昕,也不过是为了坚持一个决定、一个对自己的承诺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父母强烈的愿望,和当时已有身孕的事实。她看到他常常情难自已,呵,那更好解释,哪个女人看到他不是情难自已?他曾说过,她反倒是最麻烦的一个。
倾倾想着这些,伤心地上楼去。往事如旧电影般在她心头一幕幕掠过。让她承认她不够爱他,她一想起这几个字就心里发抖,可是如果不承认,怎么解释她无数凉薄的举动?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听到旧情人受伤而取消婚礼吧;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舍得让他那样一双迷人的眼睛对着刺目的太阳流泪,然后心安理得地走掉吧……她还记得他曾在她楼下淋了一夜雨生病住院,只因为她离开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可以看着心疼;后来她真的走了,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痛苦,也就不再去想了。此刻重新回忆起来,想起父母传达的只言片语,他那时该是怎样挣扎过来的?
她犹豫着,斗争着,走回公寓,却赫然看见常静站在门口。
她愣了一下:常静不是在医院吗?还没来得及细想,常静已经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哭泣。她说:
“倾倾姐,我今天生病被送进医院,可是却觉得身体再痛也不如心痛,所以我想来问问你,该怎么办?”她哭得如一枝梨花春带雨。
沈倾感觉到强烈的负罪感。她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人家,何况自己老父还刚刚保证过不会再去打扰她。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她轻拍常静安慰她,努力去想一个解决方案。
正在这时杨松回来了。
他看见沈倾在门外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子,赶紧过来打开门:“进去说话吧,日光下没有新鲜事,有啥想不开的。”
常静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熟练地掏出钥匙开门,她问沈倾:“这是……”
沈倾对所有人都是统一口径的,就是为了今天对常静说:“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常静脸上的泪水果然一下停住。沈倾又嘱咐她:“你知道了放心就行了,别告诉你先生了。我怕他会想太多。”
常静忽然说:“倾倾姐,我最近心情不好,明天你们一起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沈倾说:“我没问题,但是他,我不知道。”说着转头,“杨教授,你有空吗?”
杨松知道最近沈倾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随叫随到,恭候差遣。”说完进屋去打电话请明天的课假。他们虽然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点交情却还是有的。
然而,杨松一到那地方就开始后悔,常静居然带了沈倾来逛商店,而且是女装部。不过他还算是个有风度的男人,尤其是现在他的身份是扮作沈倾的男友,想想自己跟前妻相处的时光,还是能找到些感觉的。何况他本来也就很喜欢沈倾,不然也不会与她一起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从傅辉在世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三个人经常一起谈人生谈哲学,他曾是沈倾、傅辉夫妻两个的房客,经常帮沈倾做些体力活儿。后来沈倾做主免了他一半房租,他们的关系就越发好起来。傅辉离去之前,曾经暗示让他们俩考虑走在一起。然而他经了一次婚变,对爱情没有了动力;沈倾则是一直不冷不热,两个人倒是刚好合拍。在那样寂寞的异乡,如果再不相互扶持,那恐怕就真的是一个月都难得有人说句中文了,所以他们的关系非常好,但比夫妻又差那么一点,关键的一点。他回国游学一年,沈倾正好也想家了,于是就一起回来。两人同租公寓,似乎也是天经地义,毕竟做房客那么多年了。
杨松看着沈倾在镜子前试衣服,忽然就有那么点点动心。沈倾穿着很不在意,打扮起来其实还是挺好看的。他不时走过去帮她品评一下,常静则尽力给他们一些亲密空间。既然身份是男朋友,杨松不时揽住倾倾窃窃私语,他知道沈倾最近心情很坏,所以尽力安慰她。他本来就是个智慧幽默的人,沈倾不时被他逗笑。
这是一家中高档的百货公司,今天不是周末,倒不算繁忙。中间的旋转楼梯常空空的,楼梯侧的女装部一眼就可以从上面望到。
欧阳昕站在顶层的护拦后面,看着沈倾跟一个男人在十分亲密地试衣购物。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常静一大早就来这个她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店来逛,还故意泄露给店员她的身份。
每月的今天,他都会在这家店巡视。
这里曾是他为倾倾选裙子的地方。他接手这家店后,调低了定位,经营得比以前更成功。
他是先看到常静再看到倾倾的,所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觉得是个把戏。
后来看倾倾跟那人很是亲热,不由有些不高兴:做戏也不用这么认真吧。出于好奇,他即刻遣人去查那个男人的身份。
他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爱吃醋了,难道是因为越来越没自信了?任何人经历一次新娘在婚礼上跑掉,恐怕都会如此吧。
他扶着围栏看着倾倾,看她还想玩什么把戏。他奉陪。
张秘书动作很快,把资料递在他手里。他扫了一眼,原来这人是A大的访问教授,怎么就会被拉来参加这种女人的小把戏?再看下去,有一个地名让他觉得很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瞬间灵光一闪:这好像是昨天他开车去的那条路名。再仔细看过去时,那人的身形竟有点熟悉,似乎是昨天看见跟倾倾一起出门的那个邻居。
强烈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
他即刻出门,驾车往“若初之厦”他的办公室里取出倾倾填的那份简历。
他看到住址那一栏时,震惊了。
他不相信,重新又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杨松的资料,住址那一栏,是一模一样的!
欧阳昕返回了百货公司,他再也不顾及什么其他,他径直走向了沈倾。
当时沈倾正在试一条裙子,后背的拉链总拉不高,杨松正捋开她的头发帮她拉拉链。沈倾的皮肤还是如年轻时一样,光滑白嫩的后背让所有男人想入非非。这,却只让欧阳昕更加恼怒。
他走到沈倾身后,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你什么人?”
沈倾背脊一震,僵住。
杨松回头看到他,一个气势汹汹、面部变形的男人,沈倾这几日事情那么多,还偏有这样的人来捣乱。杨松即刻将倾倾揽入怀中:“她是我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沈倾被他揽住,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
欧阳昕低头说:“我在问你,你不说话就是默认。”
沈倾还是没说话。
欧阳昕干脆抬头直接问杨松:“你们不是今天才在一起的吧?”
杨松答:“我不喜欢你这种说话的方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她先生在世时我们就已经很熟。”杨松已经约略看出这男子对沈倾必然有些什么特殊的感情,这难道是倾倾这段时间消沉的原因吗?他拍拍沈倾肩膀:
“我想,傅辉是默认了把你交给我的,对不对?”跟自己在一起的日子,沈倾从没这么痛苦过,还不如就那样好了,不要跟这种人纠缠。
沈倾继续沉默。
欧阳昕退后两步,笑了一笑,很轻很轻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原来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从一个人手中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原来你,就是不能一心一意。我忍了这么久,忍到傅辉离开了,你还是……”
他转身而去。
有些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轰然而碎。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来为她坚持的一切都是多么可笑。
常静终于放心了。
下午她高高兴兴地回家,逛了一天,选出一套性感内衣。她计划一个激情的夜晚来安慰她的爱人。
欧阳昕倒是够激情了,可惜对象不是她。
她一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传出不堪的声音,常静狐疑上楼,她今天刚解决掉沈倾,怎么竟然会有这种声音?她完全忘记了倾倾曾经告诫过她的:“我不可怕。但可怕的人还有很多。”
她的家里,她温馨的床上,她最喜欢的刚铺上的嫩绿新床单上,盘踞着三个赤裸的女人。
常静大叫一声冲出去,没有人再理她。
如果床上的女人是沈倾,她一定会迫着欧阳昕追出来,她不会忍心看着常静这样跑出去。可惜不是,别人都没有那样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