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自芳在厨房门口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走开了。她是个很精明的人,立刻打算回家去自己喂饱肚子,不打算再陪倾倾饿着。再铁的交情,也不用在这个时候陪着挨饿。
沈倾站在厨房门口。
厨房里抽风机声音很吵,正在做菜的人没有发觉她在背后看着。
他还穿着一身套装,新版的Arm ani,刚刚从空调强劲的办公室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围裙都没来得及扎,已经在锅沿忙碌。
他知道她已经等了很久,一定很饿了。
他在不久前还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幸福,再也没有一点点痛苦,为什么却这么快就让她饿肚子。他一路上都在自责跟这里的经理交代得不够细致。
为了快一点,他把炉子开到最大。熊熊火焰,将他整个人都笼在火光中,耳侧有汗水往下滴。
厨房里其他的人早已被清空,连店里其他的客人都已经被劝走了。
今晚,他只想再为她做顿饭,一如七年前无数次中的任何一次。
这样,他会有种恍惚的错觉,觉得她还是自己的。
她还是那个靠在他身侧,腻着他点这点那吃的倾倾,在他皱眉嫌她胖的时候发脾气不理人的倾倾。那时候,他真的是有点为她的脾气而烦恼的,她常常会毫无征兆地生气,把好好的气氛搅得一团糟。她可是不止一次打过他,耳光就甩过好几次。
可是现在,谁都想象不到,他有多么希望倾倾再来跟他发一次脾气。这七年当中,想了多少次。
他多想倾倾在他怀中打他骂他,然后他一定不还手。他只会吻住她,任她打骂。他知道他们都受了太多苦,他愿意把自己的苦封存起来,然后任她发泄。
脸上的汗流下来,他怕脏到锅里,急急脱下外套扔到旁边地上。还是有点热,他扯开自己Gucci衬衫。扯得太急,掉了一颗纽扣,一跳一跳蹦出去好远。
因为火大油热,而他久已不碰炉灶,一不小心一大滴热油跳出来,溅在手臂上,很快起了泡。可是他还急着做其他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后来在水池边洗菜时一蹭就破了皮,他卷起袖子低头用唇吸了一下,接着继续做事。
沈倾在背后看见这个动作,心头狠狠一疼,也狠狠一荡。她知道再看下去自己剩不了几分清醒,所以当机立断转头离去。
然而她的脚步到底有些踉跄,声音被他听到了。
他猛地回头,手都来不及擦就追出来。
他再也不能让她走失。
沈倾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她不敢停不敢看,只是加快了脚步。
眼见走到门口,她松一口气,伸手去推门。
他一下惊了,顾不得想太多,只知道他再也不能承受眼睁睁看着她走掉,于是他纵身前扑,想要拦住她。
门边几条长沙发,是给餐厅繁忙时等位子的客人准备的。他倒是扑住了她,可是前冲的惯性让两个人都站不稳,一起倒在了沙发上。
他紧紧抱住怀中温软的身体,怕跌伤了她。
她不乐意,不停推他箍住她的手臂,怎么也推不开,她就有些急了,狠狠一用力。他的手臂松开了。她狼狈地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站起来走掉,然后,她听见,背后的人在齿缝中漏出一声呻吟。
她急忙低头去看,看见自己刚才正推在他手臂的伤口上,红红白白的,惨不忍睹。
立时一根针扎在心头,沈倾痛得牙齿打了个颤。就这顿一顿的工夫,她已经走不脱,重又被他抱住;而她,再也不敢用力挣扎。
他似乎被刚刚的疼痛激发了野性,猛然撕开她的短袖衫,噬咬她依然润泽的肌肤。
一声声的呻吟由她口中鼻中含混发出,伴随着哭声。
他们由沙发滑到地毯上,纠缠着彼此伤害,也彼此安抚。
七年了,他们还彼此记得对方的身体,记得每一处记号。
倾倾还是那样子,一捏她的腰,她就会叫。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叫起来。
一切都是老样子,仿佛中间没有这七年的时光。他们只不过才刚刚从沈家回到A城。他每日都在哀求倾倾跟他结婚,她却总是吊着他,享受这种被哀求的感觉。然后他只好出了下策,听从沈妈妈的意见,逼她奉子成婚。他有时会用点手段,有时就这么硬碰硬地不许她用任何避孕工具,就像今天这样。倾倾在这种时候是一向斗不过他的,他经验太丰富;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替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做主;其他的,他只有听她的份儿。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能留住她吗?花了那么大力气,费了那么多心血,却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别人。
让他常常后悔,为什么出车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倾倾在哭,一直在哭,他们痴缠了好久。最后两个人声音都有点哑了,倒在地板上休息一阵,四周看看,又看看彼此的狼狈样子,倾倾终于收了眼泪缩到他怀里笑起来。
他帮她理好衣服,上装已经不能再穿。他拿自己的外套包住她,然后问:
“想去哪里?我有空着的房子,我们也可以去住酒店,或者回你家?”
倾倾大力摇头,回自己家是不行的,杨松在家,他不会说什么,但是这太古怪。欧阳昕的家也是不能去的,他是有妇之夫。沈倾想到这里头痛起来:她刚刚做了什么?在拆散别人家庭吗,自己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做的事情吗?
她皱起眉头。可是,就给自己一个晚上吧,让惩罚明天再来吧,沈倾默默对自己说。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他也一样。她实在无法在此刻与他分开。
她伸手帮他系扣子:“去住酒店吧,其实我就是想洗个澡。”欧阳昕亲亲她面颊:“我不嫌你脏。”沈倾娇娇地笑:“可是我嫌你。”
他们互揽着走出去,窗外月光皎洁。
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欧阳昕把倾倾放进车里,又吻住她很久。她却推开他:“快走啦,我还想去别的地方呢。”
路上两个人平静一些了,沈倾到底是个女人,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变老了?”
他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然后说:“当然是变老了,可是更美了。”
她笑着拧他:“你骗人。你现在正是好年华,我跟你在一起一点都不配了。”
欧阳昕转过头来正色道:“谁说的?我妈妈离开我时四十多岁,她那段时间的样子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性形象。”
她叹口气:“我早说过你有恋母情结。”
他认真回答她:“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爱得要发疯,爱得想死掉。”
沈倾听着甜言蜜语,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其实我倒是觉得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了,因为这七年一直坚持锻炼,我是怕自己万一有什么不测他就没有倚靠了。”
他说:“我这七年也是很小心保养自己。”
沈倾有些奇怪,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身边的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她:
“因为我想活长点。活得越长,把你等回来的机会就越大一些。”
他们停在一家酒店的员工通道入口。欧阳昕打了个电话,叫人过来开门,还顺便带一件女式上衣。他搂住倾倾往里走,倾倾也回抱住他,一刻也不舍得分开。
是的,沈倾对自己说,我今天晚上要放纵自己。
他们一起在热水中泡着,自然又是痴缠了一回。两人这七年的锻炼效果都体现了出来。
擦干身体后沈倾躺在床上休息,捶捶肩背,说刚才在地上滚得有点疼。欧阳昕过来帮她按揉。揉着揉着范围就扩大了,沈倾敲他手背:“我是真的不行了,你就听一下人民的呼声吧。”
欧阳昕笑着答她:“你想多了。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身体变了多少,好久没见它了,这回要好好记住,闭着眼都能摸得出来才行。”
他还没有记全的时候,沈倾已经又开始呻吟,一边还怨他:“你是故意的。”他低下头去:“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沈倾回答:“我要让你再也没有力气去碰别的女人。”既然决定今天晚上放纵,当然是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
呵,她居然心里还是有怨意的。欧阳昕苦苦地想着。
是的,她为他守着自己,可是他没有,他娶妻生子。然而,他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安心么?如果他一直苦苦候着她,她的生活该是多么有压力。
他希望她幸福。哪怕这幸福的代价是让他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他时常会被自己的道德谴责,如同今晚这样。
可是,他也对自己说,放纵一回吧。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幸福,他都奉陪,他愿意与她一起面对所有的困境,也愿意把所有的责难都背在自己身上。
沈倾真的已经到了极限,她一下就睡着了。
他倒是还好。他为着她,总是会留一些力气,怕她还不够,或者怕她会受不住。
他看着她沉睡,一遍一遍抚过她的面庞。
沈倾睡了两个小时,凌晨一点时醒了过来,看见他还看着自己,忽然就想哭。她将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然后问:“你累不累?”
欧阳昕微笑:“没问题。”说着将她重新按入怀中。
沈倾这回是真吓着了,急忙推开:“我不是说这个,我想出去走走。”
他们二人在月色中上了山顶。
今晚的月又圆又亮,照着她曾在此处立下的誓言。
沈倾说:“我们从没在夏天一起来过这里,每次都是在寒夜。今天总算在夏夜来了。”
欧阳昕拥着她往亭上走:“我们没有一起去过的地方多着呢,以后陪你慢慢去。”
他们还有以后吗?沈倾咬咬嘴唇,没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
到了亭子里,他松开抱着她的手,缓缓伸到她面前:“可以请你共舞吗?”
沈倾点点头:“我的荣幸。”
十年的时光悄然而过。他还是那个如玉男子,她却已衰老;她如今云英未嫁,他却连孩子都有过了。
倾倾不想让自己想太多,她问:“有音乐没?”欧阳昕摸出遥控车匙,一首他唱过的老歌传了出来。
我是那只等你的白兔
总也不见你回顾
我在河西等了千年久
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看我一眼
我的要求并不多
纵使你有新鲜绿草地
纵使你有孔雀抱在怀
你也该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天起
我在等你看我一眼
我在等待你的回顾
一只孤单的白兔
每天望着自己的影子问候
我曾唱错一支青涩的歌
难道你再也不打算原谅我
我今天还唱着这支歌
为了让你知道我心里还是那时一般热
我等你等了千年久
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头
我就是那一只还在等待的白兔
为何总也不见你回顾
沈倾将头靠在他怀里:“这首歌本来是写给傅辉的。我十七岁就遇见了他,那时我还小,自己性格没有成型,他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烙下了印,影响了我,所以我一直没有办法忘掉。”
欧阳昕低头吻她头发:“我遇见你的时候,也不大,有时我觉得你像个姐姐,有时又觉得像个妈妈,我拼命哭闹想留下你来照顾我、对我好,你也随着我的成长融入了我的骨髓,永远没有办法忘掉。”
沈倾抬头看他:“那么现在呢,现在我像什么?”
他答:“现在你像我的情人,我的小妹,我的女儿,我要用全力照顾一生一世的那个人。我再不需要你对我的好,我只想对你好,永远对你好,一生一世不够,要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吗?可是,他们却连这一世都未必有。沈倾伏在他胸前,身子有些抖。
他赶紧脱了外衣给她:“你冷了?”
沈倾摇头:“我们去玻璃顶楼吧。我最喜欢那里。”
欧阳昕在车子里一直紧紧握着沈倾的手。沈倾有些不安:“你专心驾驶。”
他忽然就说了一句:“其实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们俩一起死了,比如今晚出了车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欧阳昕第二次在她面前讲到生死。
上次讲到时,她给了他一巴掌。
这次,她还了他眼泪。
一份感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只求速死来在一起的地步。是不是那些道德约束太残酷了些?
沈倾也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我的道德观有疏漏?把一个这样爱我的人逼到绝路。可是,她不这样做,也许会把另一个无辜的人逼入绝路。
进入“若初之厦”前,欧阳昕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他走进去,常静明天一早就会知道,或者说不定更快。不过他没有让倾倾觉察到他的犹豫,一起走了进去。
这次居然是曾经拦住沈倾的那个管理员,她立刻喝止二人。沈倾转过头来时,她竟认了出来:“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跟你说了不能进去了。”欧阳昕偏巧没带证件,他接到自芳的电话立刻冲了出去,只来得及拿上车钥匙。于是他只好走到那管理员跟前,让她看清楚他。
她立刻住了口。
沈倾有些累,要靠他拎着往上走。他提议乘电梯,她却又不肯,理由是:
“我们所有的回忆都是在这楼梯里的。”
欧阳昕提醒她:“你受伤那次是乘电梯下去的。”
沈倾不屑地哼他一鼻子:“你体力太差,那次是没办法。”
被心上人这样瞧不起,欧阳昕没有办法,只好横抱起她往上走。她呵呵笑,并不阻止。既然只有今天晚上,那么,就让他记得深刻一些吧。
他们每走几层就要歇一会儿。倾倾每到休息时就要嘲笑他,他则回敬给她深吻。
快到顶层时,她忽然说:“不许休息了。”
最后欧阳昕累到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是沈倾在他怀抱中拉开了那扇铁门。
走到第一张椅子面前,他长出一口气,放下倾倾,自己倒在她身上不肯起来。
点点朝霞跃出云间,在玻璃中互相反射辉映,照红了两个人的脸。
倾倾推起面前的沉重身子,拍拍手:“要出太阳了!”
夏日的朝阳缓缓移出半个,已经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说:“你不许闭眼,一定要看着!”
她自己也看着。
沈倾对着半露的太阳说:“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欧阳昕还没来得及回答,红彤彤亮闪闪的太阳已经冲破束缚,整个一轮跳了出来。那一瞬间的光亮,让睁大眼睛的两个人都被刺得流了泪。
金色的太阳将一切照得通透,整个玻璃楼台像燃烧的火焰,到处都是赤金的光芒幻影。
倾倾转回头,她的面孔上镶着一层金边,她的眼睛里水汪汪映着朝霞。她看着他,看着如阿波罗一般俊美在阳光中的他:
“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对不起,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