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崔健《不是我不明白》
我再三后悔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讲这么多废话,尤其我自己是个如此失败的例子,却还妄想去教育别人。
我摇摇手,站起身说:“我觉得你应该跟你的老师或者父母谈,坦白说我在感情上不是一个成功者,所以你听我的话只会越走越糟。”
我急急想要摆脱这里的责任,那少年却微笑着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边逃边扔下一句:“不必了。好吧,我姓沈。”悔得肠子都青了,生怕人家父母师长会点着我的名字骂我。
那少年却仿佛明白我所想,隐隐的声音由背后追上:“不问问我的名字,你会更加后悔。”
现在的少年人,都自信得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
据肖梅说,唱片公司和傅辉对我的词反映都不错,于是我开始着手填后面的几首。
傅辉没有跟我联系,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他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疑心吗?当然这也怪不得他,恐怕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已经回国了。
等我把词全交上去时,已经是冬天。再也没什么适宜的室外活动可做,所以自芳隔三差五就叫我去跳舞或唱K。自芳乐感极好,唱歌十分动听,跟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刚好形成强烈对比。
我们有时也会叫上几个人,当然前提是人家有空。迁延至今,旧日朋友如我俩这般单身有闲的已经不多了。
那天晚上自芳又叫了邵瑜峰,他是自芳的大学同学,叫十次必应九次,剩下一次也是实在有事。我从认识自芳起便认识了他,听说他以前是追过自芳的,可是被拒之后就开始对我态度暧味,让我很是不自在。而自芳或许是因为对他有点歉意,所以倒很支持他跟我来往,虽然我们俩都对这人的为人有微词。
邵瑜峰现在也是一家大公司的小头目了,说话常带点官腔,又有点自我感觉太好。他一看见我,便急急展现他为人处世的圆滑能力,不迭口地赞叹我今天穿的衣服漂亮。
我看看自己一身运动装,实在找不出动人之处。我的习惯一向是穿运动装跳劲舞,而自芳是只要去舞厅必穿裙子,所以我们两人又一次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笑着对我挤挤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针锋相对地回她:“下次再叫你的邵同学就不用叫我了,你们俩跳正好一对。”
因为邵瑜峰主动要求买单,庆祝他新完成了一个项目,这在我们三人的交情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所以自芳立刻决定去一家贵得吓人的迪厅,反正难得嘛。
于是我们三人又特地乘车过去,到达时已是上半场结束。自芳恶狠狠地笑道:
“今晚不玩通宵就捞不回本儿了。”
场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音响好自不必说,最特别处是舞池建在厅正中的一片水面上,是一块浮台,当真应了一个“池”字。座位散落在池岸上,有小桥相通,灯光珠光上下辉映,让人十分流连。
我们三人靠边上找位子安顿下来,自芳跃跃欲试,可是这会儿正是两个半场中间的慢舞,一个人没法跳。自芳看向我,我俩往日常搭伴一个跳男步一个跳女步,免得跟素不相识的人贴身周旋,但今日我指指自己一身“戎装”,再次表示自己此行是来运动的决心。她只好看向邵瑜峰,邵生却义正词严地说:
“我要陪倾倾。”我顾不得帮自芳的腔,先忙不迭地纠正他:“我的名字老早就改了,我叫做沈倾,我不知道沈倾倾是哪路神仙。”
我在出国前办护照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沈倾倾”改作了“沈倾”。我厌倦于任何人都叫我“倾倾”,尤其是邵生这般的神人,常叫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这样一来也有坏处,好多新朋友开始叫我“小倾”,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峨眉山爬出来的大绿蛇——小青。
邵生却颇不服气,他伸手指指自芳:“可是她一直叫你倾倾。”
“我认识她很久,她叫顺口了改不过来那是没有办法。”
“可是我也就比她晚几天认识你。”他说的倒是实情。自芳刚刚认识我时,便带我去加入他们的酒肉聚会。
“那不一样,有人认识一天,就比别人许多年都强。”自芳倒真是当得起我这句话。
我话音刚落,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沈小姐是在说我吗?”紧接着便听见一旁的邵瑜峰和自芳各抽了一口冷气。
我惊讶回头,见一个身材高挑、神色温柔的男子走到我身侧,一件贴身的白色西装映衬着他的面孔,一起在五彩霓虹下闪烁着变幻的光芒。我想了一想,再想了一想,还是不记得我竟认识这般出众的人物。他微笑着低声道:“真的认不出了?”
我更觉尴尬,他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仍是换上微笑,闲闲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不问问我的名字你会后悔。”
我惊得张大口,重新审视他,果然正是那日阳台上碰见的少年。我失声道:
“你这么高!”他苦笑着说:“还好吧,正常而已。”我盯着他的面孔:“你那天看起来明明比现在小很多。”他俯身到我耳边,轻轻说:“那是化妆。”我一下紧紧掩住口,以避免自己对男人化妆这件事做出什么过激而不合时宜的反应。
他却似明了我的心思,摊开双手:“今天没有啊。那是不是可以请你跳支舞呢?”
我摇摇头,又指指自芳:“我没有穿跳慢舞的衣服,你跟她跳吧。”
不知我是不是看错了,在他十分绅士地向自芳伸出手去之前,好像是瞪了我一眼。
终于可以安心地坐下。我喜欢这样静静地坐在舞池边上,看着池中的众人飞舞旋转,而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也一样喜欢下雨时躲在屋里或伞内,享受那种特别体贴的安全感。
邵瑜峰却很快凑到我身边:“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厌烦他话中带出的腔调,好像认定了是我去勾引别人一样。于是我装傻:
“你说谁?”
他张大了嘴正要大喊着发言,以嗓门嘲笑我的愚蠢,旁边有人温柔垂询:
“现在请小姐跳舞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我连看都没看那人是谁,便起身将手交给他。总好过在这里跟邵君交代前生后世。
一曲终了,我重回到位子上,自芳和那白衣少年已经坐下。他看了看把我送回位子的舞伴,又看看我,我想到刚刚拒绝了他的邀请,却赴了别人的约,有点不好意思。他不但不生气,眼中却光芒一闪,冲我笑一笑,说了一句:
“我还不信就请不动你了。”
我看他跟我说话,再加上些微内疚,只好坐到他旁边去,顺便问了一句:
“怎么称呼你?”
他依然淡淡地笑:“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这下轮到我笑:“你这句好像有点耳熟,恐怕是古龙的风格吧。”我一挑眉毛,“真的不介意?那我叫你小白吧,既然有人自命不凡穿一身白衣。”
“好的,倾倾。”他朝我眨眨眼睛。
我一下急了:“不行,你不能叫我倾倾,辈分乱了。”
“那叫你什么呢,沈婆婆?”
“婆婆也不行。”我忽然想起了任盈盈,不由有些脸红,“阿姨好像有点过,叫姐姐吧。”虽然那天把他看得过分小了,可是现在来看,也还是比我小得多。
他脸上的笑意一下浓起来,侧头到我耳边:“你可知道旧小说里面才子向佳人求欢时都是怎么称呼的?”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停住,望向舞台。我看见对面一直盯着舞台的自芳也侧过身来瞟了我一眼。一切都带点古怪。
于是我顺着自芳的眼光向舞台上看过去,赫然看见傅辉正走上台。
小白不再说话,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我心内一阵狂跳。好在因为距离远,我知道傅辉看不到我这边。于是我正好可以贪婪地观察他,生怕漏过一点点细节。在这里唱歌报酬必然不菲,总算是进步了吧。
傅辉对着话筒,用职业化的口吻说:“今天有人点唱,是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先生,点给……”他把手上拿的纸条放在眼前,却忽然失了声息,过了好一阵,才接下去说,“沈倾小姐。”他抬起头来往台下扫了一眼,目光中阴晴不定。
傅辉轻轻扬手示意,吉他手和键盘手开始了弹奏。我心内早已是翻江倒海,我千辛万苦要瞒住傅辉,却有人偏偏要把我往火坑里送,还是以这种方式。好在傅辉并不知道我改过名字。我最先看向邵瑜峰,他却正凝神听歌,显然不像是罪魁。正疑惑间,猛觉旁边有两道温柔的目光,我侧过头来,看见小白的微笑,内心却叹息得想要哭泣。
小白柔声问我:“这次是不是可以跟我跳了。”
我大力摇头,然后将手覆在额上。
傅辉一边唱歌,一边细细地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我赶紧深深低下头,内心却还是有点窃喜:他没有忘记我。歌曲快要终了时,我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立时意识到应该离开。跟自芳打了个招呼后,我抓起大衣就往外逃,沿着岸边远离舞台的道路急急走了出去,好在一曲终了时诸多人都在走动,我并不显眼。
冲出去拼命呼吸几口,仿若刚刚窒息。冷风吹来,又想起手上的大衣,急急穿上。我站了一会儿,正要辨明方向,小白晃着车钥匙出现在我面前:“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双手合十,情真意切地恳求道:“公子,请饶民女一命,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十分不解地皱眉:“我有这么讨厌吗?请你两次都请不动。”
“不是,不是你讨厌,是我倒霉,就这么简单,所以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他更加不解地看着我,很是生气的样子,我心里祈祷着他就这么一气走了最好。可是他的面容又慢慢温柔下来,轻声道:“天这么晚,打车要等很久,我送你吧。”说完又笑一笑,“而且,这不才只有两次嘛,三十六计都还没过一遍呢。”
我实在硬不下心再说什么狠话,只好跟着他去取车。刚刚坐进车里,忽然看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跑进停车场,他站在那里举目四顾,似在寻找什么。小白“咦”的一声:“那不是刚刚唱歌的傅辉吗?他怎么还没完场就跑了出来?”
我扶住车窗,越过晃眼的车灯与黑沉的夜色仔细看了一瞬,果然是他。
我轻轻低下头。
小白把车子倒出去,我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嗯,朋友聚会上见过面,不过不熟,今天懒得打招呼了。”他没有再多说便由傅辉身边开过。小白可能是不想跟傅辉寒暄,所以特地避开了自己那边,让副驾驶座擦过他的身边。而我,我已经六年没有距离他这么近了,经过他身边那一瞬,我的心快跳出来了。强烈的欲望使我几乎就想要抬头看看他,看看那双让我怀念了这么多年的眼睛,是不是还可以映出我的影子,是不是还依旧燃着两团火焰,有对陌路知己的热情,有对俗世暗角的愤慨。可是我却没敢抬头,一如旧日的胆小和畏缩。
冬日的深夜里,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又一次擦肩而过。
回到我住的公寓楼底下时,小白却没有就地放下我,反倒是找了个附近的停车位将车停进去。我急忙提醒他:“这里停车要证的,不然会开罚单。”
“罚就罚吧。”他想都没想就随口答道,接着熄了引擎下车。
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这么一点路一百米都不到,小区又有保安,根本不用人送。于是我连忙阻止:“我自己回去。你赶紧回家吧。”边说边飞快下了车往回走,我可不能再多受他人情了,一笔一目,将来都是要还的,而且还不知道到还的时候要涨成多少。我妈就时常念叨,当初我姐结婚时每人封了二十块钱红包,而现在我姐一家家还过去,两百以下根本就拿不出手了。
刚急急迈出两步,小白带点笑意的声音由背后传来:“沈家姐姐……”我叹了口气停住步子。我的一大弱点就是心太软,尤其听不得人家叫我“姐姐”、“阿姨”什么的,所以大街上碰到让我买东西的孩子,我常常也就是买了。
我无奈地转过身,一副“又有什么事”的表情。
小白靠在车身上,带点笑意望着我,似乎却又不知该怎样说,于是只好玩弄着手里的钥匙串。我这才发现他开的是辆白色宝马Z4,刚刚黑暗中心里只顾眷恋着傅辉,竟没注意到这车是活动顶篷。雪白的车身映着如玉的人,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看来这人还不是个普通孩子。
他依旧没有开口,钥匙在车身发出刮擦的声响。在现实生活中奋斗多年而一向爱惜物品的我,终于没有忍住,指指他的钥匙,很没品地说:“别划坏了车,这漆可贵得很。”
他一下笑出了声,收起刚才的局促,缓步走到我身边。我听到他静静地开口:“你不打算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我惊得张大口,失色地抬头看他,随即想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恐怕是我刚回来还不习惯而误会了。我轻轻告诫他:“这种话不要乱说了,尤其是对有西方文化背景的人,人家会误会成……某种暗示。”
说完我转身就走,生怕再有变故。然而我的臂膀被人一把扯住。他将声音放得极低极腻,又真是带了点撒娇带了点恳求的味道:“求姐姐宽容则个。”声音里那分明的猥亵真如旧日娼馆求欢的娇客,又带着旧小说的旖旎味道。
他将气息吐在我的耳边,我浑身打了个冷战,心内生出强烈的恐惧感,猛地甩开他的手疾步向前走,模糊听得他在原地喃喃说道:“味道倒是够东方了,可是这句话不配上动作似乎效果不够。”
我又气又笑停住脚步,原来是我太当真了,人家只当是演戏。稳了稳心神,我转头迎向他的目光:“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没有熟到可以开这种玩笑吧,而且,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你。”我心里此时已是惊奇大于恐惧,不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即便是碰上色狼也不该急到拿我下手,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颇有这点“自信”的;何况他这般美少年,兼且多金,身后定然是成群结队不惜一切的,而我,明明看着就不是个善类。
他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说过了,想去你家喝咖啡,你又让我不要说。”我叹惜道:“你去招招手,一堆美少女会扑上来,唉~,别来缠我了。”
我心底私下以为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子,还不太明了人情世故,所以提点他一句。
他也学着我的口吻,叹口气道:“唉,我这不是招了无数次手么,连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都搞不定。”他的语调很明白地表示他是在开玩笑,以免我对“又丑又老”这几个字生气。其实我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放心了不少。
看着他眉宇间不知真假竟是十分颓丧的样子,灯光下一闪一闪的长睫毛黯然垂落,十分让人怜惜。我的神色缓和下来,心内的母性涌出,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是姐姐啊,不一样的。”
正在这时,忽听得背后一阵刹车声,我们两人同时转头向来路看去。
一人骑在摩托车上,隔着头盔望着我们。那么远的距离,隔着迷蒙的头盔与岁月的风烟,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傅辉。他竟然为一个相似的名字一路追了来,我心底的甜蜜一阵阵涌出,他终是找到了我。
我刚要举步向他走过去,他却一转车把,绕过我和小白走了。我愣在那里:
难道他不打算和我相见么?
小白却显然没有认出他,过来取笑我:“被人看见害羞了?”我没有理他,心底的甜蜜沉淀成脸上的笑意。小白看见我的神情,越发胆子大起来,抓住我的手臂,一声一声叫着“姐姐”:“我千里迢迢送你回来,现在又饥又渴,把你从欧洲带回来的新鲜咖啡赏我一口吧。你就是不看我的辛劳,也该看我的汽油钱啊……”
我看他一眼:“谁跟你说的?”
“何自芳阿姨啊,她说你刚刚才从英国回来。”他说阿姨的时候,特地瞪大了眼睛,我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