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我的存在,那么,只好请肖梅帮我这个忙。我告诉了她那家酒吧的地点,然后让她们去打听傅辉,只说是有人听了他唱歌而欣赏他就是了。至于工作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担心,反正我一直都用笔名。
我心里深深知道,如果直接摊开了跟傅辉谈,他多半是不会接受我这个人情的。以他当年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而现在,时隔六年,也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一周之后,肖梅给我送来了十数首傅辉弹好的曲子和排好的谱子。他擅长吉他,钢琴也弹得不错,而我是一样乐器都不会,连五线谱也不懂,所以一向是他哼出调子我当场填词的。而如今,我只好把谱子扔进垃圾桶,模糊地跟着他弹出的钢琴曲来找感觉。
很有几首似曾相识。看来他的境遇真是不顺利,连大学时候作的曲子到现在都没有发出。
在学校的时候也偶尔有人想买他的曲子,可是最后往往因为创作理念不合而无法交易。对这类事情,傅辉向来不肯变通。我自己也是个很坚持的人,但那只限于原则问题,其他的事我一向随遇而安。对于创作,我则一直当做娱乐,所以写出来的东西要有什么反馈意见,都是让改什么就改什么,恨不得全权交给对方修改才好;而他就不同,对他来说,创作是抒写灵魂的一个过程,很难让他为了商业原因而同意改动。大学的时候为了买一把好的电吉他,他可以同时打三份工,累得话越发少了,却既不肯卖自己的作品,也不肯向父母求援,虽然他家境优越。
我们几个好朋友常常会说,他就是有种近乎偏执的骨气。而这些,也都是这么多年还让我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我填词一向很快,这次尤其用功。几天之后,我已交了三首让他们先去试唱,看效果如何。好的话再接着填后面的。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天中午,肖梅忽然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录音。我问准了时间,到第二天特意估摸着录音已经开始了才过去。
我看见傅辉的时候,他正全副武装在那里唱歌。演唱室和设备室之间是一道隔音墙,墙上有半壁玻璃,我坐在那里,刚好可以看到他。可是他在灯光下却注意不到在暗处的我。
我刻意远离玻璃窗,将自己隐在阴影中。他的声音由调音台清晰地传过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我以为爱是种情绪
存在我身躯伴随我呼吸
却原来爱只是你的乐趣
陪伴你游戏可随时放弃
如此而已
我不是不能忍受你把爱情当做游戏
我只是不知为何它与我没了干系
旧日的温存欢笑的伴侣
为何你再也不肯提
即使是游戏你也不愿意
让我再陪伴你”
由电器设备中发出的声音,即便再响亮动听,还是跟真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再加上音效师的特殊处理,更让我觉得遥远了,反倒不如那晚在酒吧初见他时觉得亲切。
所有人都看着他,关注着他的每一个音调每一声气息。一直都是这样,他在唱歌时向来是目光所聚的焦点。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坐在我跟前,抱一把声音低低的最普通的木吉他,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我还在思绪恍惚,却忽然发现傅辉已经开始摘下身上的设备,随即意识到音乐已经停止。我一惊,抓起手袋就往外走。走到电梯口,又意识到可能会等挺长时间,慌乱的我转身就拐进了楼梯口。
走进楼梯又不能往下走,生怕会在楼下碰到他。于是我只好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好在这层已经颇高,不一会儿竟走到了顶。我拉开一扇重重的铁门,门外阳光刺眼。
这栋高层特地将楼顶用玻璃封起来做成一个观景台的样子,中间零落地摆着几张桌椅。下午的太阳正毒得很,明晃晃地映在眼里,配着白色的沙滩椅,让人恍觉是在海边。
我喜欢太阳,毒辣辣赤裸裸的最好,让人疑在假期,忘记身边的烦乱。
然而,我还是忘不了他。我走向玻璃墙,想要向下观望。
走到一半时才意识到一张椅中躺着一个孩子,身上还穿着校服,显然是翘了课出来的样子。我看他时他正好也听到响动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一瞬,我内心尚惊魂未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打过招呼。
我靠在玻璃墙边,望着楼下烟尘中的蚁穴蜂衙,却一点都唤不出“笑煞昆仑顶上人”的超脱感,反倒又是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不知道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是不是还能认出他。不知道他多久才会出来,才可以让我放心回家。我已虚脱得坚持不了多久了,无比怀念混乱的家里那张温馨的床。
身后传来那孩子的声音:“你在找人吗?”
我愣在当场,想想这句话真是难以回答:我是在找人还是在避人呢?好在问话的只是个孩子,糊弄一下算了。
我支吾着转过身来,看见一双半眯着的眼睛在秋日暖阳下闪着温柔的光彩,竟有种直看进人内心的力量,那眼神中的纯洁与坚定让我有一瞬间甚至在恍惚:
是不是遇到了丘比特,是不是老天爷终于可怜我要给我一个童话中神灵的帮助。
我老老实实地说: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喔,”那眼神中有一点失望,“我还以为你在找你的情人。那么,你谈过恋爱吗?”
我本来应该为这么隐私尖锐的问题惊讶得张大嘴巴甚至愤怒,可是我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却生不出气,反倒是认真想了想,然后答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恋爱。”
“嗯,我说的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两个人相爱,互相表白,然后一起分享生活,互称对方为男女朋友。”
“如果这样定义,那么,还没有。”我的语气中带着些沮丧。
“喔?”他显然十分惊讶,惊讶得让我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老,“那么,换个角度,你上中学时喜欢过周围的男生吗?你对早恋怎么看?”
我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个被早恋问题困扰的中学生,所以翘课来这里散心兼思考。想想我自己上中学那会儿,也是整天满脑子古怪想法,困惑得以为自己天生就是个哲学家。
我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有了责任,似乎是教育下一代的责任,也可能是惺惺相惜的过来人的感叹,虽然我其实也不懂什么。于是我暂且放下傅辉,在这早熟的少年旁边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听见自己像一个古董那样却发自内心地说着:“其实,我并不反对早恋,也不觉得真正影响学习的是它。可是呢,我却觉得人在年少时各方面都是极不稳定的,我在高中时疯狂喜欢的明星现在回头来看一点也不可爱,所以……”
那少年“哈”地一笑打断我,问道:“说说看,你喜欢的明星是谁?”
我总觉他话中有一丝促狭的味道,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到过往却又让我泛起甜蜜的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些青葱岁月。“颇有几个呢,比如说,流川枫,我迷死他了;还有紫龙,我也喜欢。现在回头来看觉得很可笑啊,樱木那么可爱,我那时怎么就偏偏喜欢流川枫呢;至于紫龙,嗯,真做作。”
“有没有真人版的。”
“那你可能就不认识了,都是……嗯,以前的明星了。”我不忍心用“过气”这个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比如郑之华,就是常在武侠片中演男二号的那个,他好帅喔……”我情不自禁地做出无限神往状,“嗯,不过这个么,我到现在也还喜欢,不能用做教育你的例子。”
他似乎是凝神想了想,点头道:“郑之华确实是不错的,演技好,外型好,为人也好,没有能够大红大紫只是运气问题。原来你喜欢这一型的,深情款款还要一身正气,老派!”他笑着斜睨我一眼,眼内说不出的俏皮与风情,“那你肯定也是孟杰宇的粉丝,他是这一型里最走红的,现在也还常做主演。”
我轻轻摇头说:
“不,我就喜欢郑之华一个,后来的,再好也不喜欢了。”
我觉得有点意兴阑珊,站起身来又走到玻璃墙边,瞬间忘记了还担负着要教育一个早恋少年回头的重任。楼下人来人往,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使傅辉出现我也未必能认得出来。还是在这里静静休息一阵便离去罢。
我依旧回坐到沙滩椅上,半躺下去,想起刚才的话题,也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有好多话想跟这个少年说,虽然心知他多半不明白。“你看过《倚天屠龙记》没有?”我问他。
“看过电视。”
“嗯,可惜我没看过电视,不过我想这一情节电视里多半不会演吧。杨不悔喜欢一个糖人,张无忌半夜里去给她偷回来,不悔不舍得吃,拿在手里化掉了,心疼得直哭。后来他们又买了更大更好的,可是不悔却再也不喜欢了。她就只喜欢最初拿在手里化掉了的那个,再也回不来了。”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可以看看书的,跟看电视的感觉很不同。”
“那么,人生初次的恋爱,不管它是不是被人们接受,是不是也像那个糖人一样?”少年眨着眼睛问我。
我一下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