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玖蜷缩在一樽锦榻上,身上围着一张白老虎皮,本来就瘦小干枯,一张小脸在虎皮遮掩下,若隐若现。赢帅的死似乎对他也打击很大,使得他残烛之身、更显得萎靡。他左手端着一个犀角酒杯,右手又扯了扯身上的虎皮,道:
“今年...似乎格外的冷啊”浅斟一口,目光终于从酒杯上移开,混沌的看着对面的人。
“督帅...您节哀,以身体为重啊...”此刻柳重正坐在对面,小心的温着红泥小火炉上的酒,欲言又止。这酒是柳重用黄台汾酒、兑了那三蒸三酿的红高粱,又加了点虎血鹿茸,看都是混冽烧心之物,但此酒经犀角杯一化之间,顿时温绵、甘醇,外人看酒花似血,实是温和养身的大补,只是有一股子血腥气,近了总让人不舒服。
柳重是兄弟中的老大,而且大的多,一直提携帮衬着众兄弟。行伍出身,性格豁达沉稳、亦刚亦柔。面对庙堂忠诚大度,面对僚属小节不羁,大秦国各军部素有威望。组建神武军之初,本来欲任柳重为左右威卫大将军,但他坚辞不授,上陈大帅赢纨称积伤不济、久治不适,已无争胜之心。愿意多辅佐年青诸将,让位武济。辞陈言辞恳切,大节昭彰。赢帅大为感动,一时传为佳话,甚至庙堂赢姓长老团也罕见的首肯不疑。那赢玖年老阴郁,不喜外人也不予别人勾兑,连赢帅也很少来往。军中之事虽居督帅,绝大多数不闻不问,只有那赢帅有时因粮草军耗之事实在难堪火大,他才着人把那具体操办的人叫去,三言两语办妥之后,再无声息。一直在军中神神秘秘,独独与这柳重不知怎么看对眼了,二人又都好喝两口,倒以酒为媒成了忘年。
“我这身子骨...早不行了,呵呵...咳咳...,那像你老...弟”,弟字脱口,赢玖似乎被热酒熏了一下。清咳了几下,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显得风烛残年。“这今天的酒也似乎比往日的汆啊!你老...弟如今还能挂混铁甲,使百斤刀,当年阁部力荐你出任大将军,甚至督帅...我这椅子也都意属于老...弟。老...弟却坚决不授,阁部才把我推到这里...这身子...还不都是你害的?”
此话听似随意,却又别有寓意,柳重似乎没什么反应,提起红泥小炉上的酒壶道:
“督帅说那里话,我就是个使刀弄箭的粗人。再说,督帅的身体也无大碍,只是近几年操劳军事、国事,太费心劳累啦。来,这酒温的刚刚好。”柳重不露声色,替赢玖添了一点酒。一缕氤氲,两个人似乎都在隔着这袅袅薄雾窥测对方,声色不动,欲言又止。
二人沉默,任氤氲散尽,饮尽杯中的酒。
终于,柳重放下酒杯,又剥了剥红泥小炉中的残火,加了两块精炭。
“督帅...”赢玖目光不抬,柳重继续道:“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柳重似乎在斟酌着用词,“虽大厦将倾有目共睹。但轰然之下,属下也算老成,也真是有点...惶恐,不知所措。”赢玖还是目光不抬,死死盯住手中的酒杯。“唐王...大将军今日行事,虽多鲁莽,但大敌当前,我孤军困守绝地,又缺粮少兵。如不临机整聚,恐...恐生哗变啊。”
赢玖听到唐王时,目光微闪,待听到恐生哗变时,已然坐正了一些,扶了扶左肩的虎皮,道“大...唐王此举,正是当机立断。我弟弟没看错人,当初还是组建神武军的时候,长老们都是看重这一点,果不负...危国良将...”
柳重正了正腰身,继续道“督帅明见,赢帅威名于军队、于大秦国都是无私无愧,我说句犯上的话,这十年来天灾人祸、赢皇荒唐,若不是赢帅,这大秦国早亡了。督帅您出身庙堂高位,自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军中粗人。但军中之人,最重义气传承。赢帅终身未娶,一直视亓闵为己出,子继父位,这唐王...倒也,倒也当得,必不负赢帅英灵、您老厚爱”。
说完,二人一阵沉默。赢玖忽然放下酒杯,双手欲捂红泥小炉,像是在借一点温暖,口中喃喃道“当得...自然是当得”。二人都好像说出了该说的话,小心翼翼的气氛豁然间松开了一点,赢玖没有反应,柳重却悄悄的出了一口气。
赢玖重新温了酒,这夜还长...似乎还有话没有尽,还有酒没有喝。
赢玖从萎靡中振作了一点,又重新斟了酒,抿了一下,道。
“我在阁部的时候,听闻老...弟是黛州人?”赢玖每每至‘弟’字,似乎总有些别扭。柳重军中粗人,那听出来这些。
“是啊,黛州,我自小家贫,记事起母亲大人靠结丝织布为生,常拮据不能糊口。母亲大人极力抚养,十四岁那年仍不能温饱,忧闷殡天。自此我无以为生,只得投军从伍,至今逾三十年,日子真长啊”。柳重谈起母亲,神情一黯。虽然赢玖只是简单一问,他却娓娓而出,不着声色。
“黛州啊...真是好地方,我去过黛湖,美的紧啊,像女人的弯眉”。赢玖此时像是在寻找久远的回忆。就像两个老朋友在喝酒聊天,不待柳重有什么回应,接着道。
“你们老家住在黛州哪?你父亲呢...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
“格子巷,就在督帅说的黛湖边上,真是好地方啊,水甜鱼美,这天啊正是九孔藕炖泥鳅最好的时候”。柳重像是回忆中碰到了人生最美好的那部分,两眼放光,待想到父亲,登时兴奋皆无,轻声说道“我是...遗腹子,没见过父亲,随母姓。母亲从来不在我面前提父亲”,鼻子微酸。
赢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披着那硕大的虎皮。
“明日,武将军就要率军南下。你老...弟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喝酒不是主要的,还是粮食军饷辎重吧。这些我都明白,但天子未崩之前,天都那些蠢材都弄不齐,现在天榻了,还不作鸟兽散?军粮增补,眼下是彻底不要想依靠那些官僚小贼们啦。你不用试探老头子的意思,我虽姓秦,但这天下却是昊天的。昊天仁慈,不忍黎庶受苦,不管是秦也罢、谁也罢,这败履破瓢总要有人收拾。为今之计,神...赤血军不能乱,这最后一点家国骨血,不能败在我手里。”赢玖一口喝干杯中酒。
“明日,老...弟你我即刻随军南下,黛州、徽州、湖州一一要去,我就不信大秦国都亡了,那些靠着大秦国吃饱喝足脑肥肠油的家伙,当真不给我这个曾经的刑名大司马一点面子。哼...哼。蛮人暹族都是吃肉喝血的主,我倒要看看谁更牙尖嘴利。”一瞬间,这个颓废萎靡的小老头,像变了一个人。
话已说尽,杯酒已残。
二人好似又回到了巨灵川,此刻川前六十里,就是蛮人前军大营。那里火把如云、旗帜鲜明,只是不知道明日昊天会眷顾这大地上的谁?
谁是刀俎,谁又是鱼肉?
谁手握钢刀,谁又将做刀下亡魂?
夜色漆黑一片,明日那昊天的光辉还会来吗?
柳重抱拳,出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