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菁问秦文轩:“为什么你总是神经兮兮地念叨什么哈那斯呢?”
他告诉蓝菁,那不过只是他心里的一个模糊的梦。
“可那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梦呢?”
秦文轩便告诉蓝菁,他曾经去过哈那斯,那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哈纳斯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是带有几分冒险,几分恐怖意味。许多感觉富有强烈的刺激性而且怪诞。
秦文轩十年前去到哈纳斯的季节,是人迹罕至的隆冬季,没有人会发疯地选在那鬼季节到哈纳斯去。所以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是个疯子。偏偏选在在绝对不适于旅行的季节去了哈纳斯湖。那次的经历足以使他牢记一辈子。
那个季节的哈纳斯,完全是一片冰雪世界。在冬天,没人敢走那条路。
他闻见哈纳斯湖的气味时,夜已深了。行走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才走到了那里。
随他一路同行的是两个当地汉子,都穿着厚厚的皮袍。这两个人的表情告诉他,他们对这趟旅行并不感兴趣,更没有像他那样的浪漫想头儿。一个汉子神色阴郁,再一个,一路上都是没睡醒的样子。后来,那脸色阴郁的汉子哼起了一支歌谣,听不出歌里唱的是什么,但能听出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而且是个同爱情有关的故事。那汉子的歌唱忽而风筝似的高高扬起来,忽而又像老鹰俯冲似的坠落,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像贴着地平线呜咽着的风。
地平线那面,什么也没有,连一棵叫人伤感的胡杨树也没有。
天空如用神水濯洗过,蓝得如梦如幻。他觉得自己连同马儿,都像行走在一片刚画上去的、不真实的布景之中,不像走在通往哈纳斯的路上,却像在一出神话剧的舞台上。
夜色更加深沉,他们走出了那峡谷的峡口,进入另外一座更加深邃的峡谷。眼前遍地白雪。无雪的地方,是一块块铁锈色岩石,像被火烧过似的。沿着山坡,一大片黑松林逶迤地迭次而上。疏朗的月光从天空瀑布般泄下,照出一片空旷的迷蒙。四周是铁青色和苍灰色的雪野。雪在月光之下并不是白色的,而更近乎深沉的幽蓝。你只要稍地闭上一会儿眼睛,那幽蓝色的雪野,便雾气一般飘旋着了,茫茫的雪,变成了浮转的雾岚,缭绕于你四周,同你的座骑打出的喷鼻儿混合一起,使你分辨不出天地的界限,你只知道自己行走在一个莫测的梦境里,只有马蹄踏雪之声告诉你,这是一个寂静而真实的夜。投射在雪地上的树影黑乎乎的,随了你座骑的移动而悄然移动。清冷的月色显出几分诡秘。在这样的月光下,你可以体味古老的苍凉。那些在此之前听到过的关于哈纳斯的故事,从你心里渐渐复活,正如黄昏山谷里漫上来的牛奶似的夜雾。对遥遥梦境的回想,也只有在这个茫茫苍苍的雪原之上,在这个雾气漫漶、望不见一个人影的峡谷里,才成为一种可能。跟你同行的人,最好不要超过两个,最好是在一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微妙得难于言说的夜晚。
这夜晚时时给你某种暗示,暗示令你感动的某种意味,如同鼓胀的气流贯穿于你胸中,使你的心绪生出一种欲上九重的飘忽,如同风中羽毛的无形浮力。
你胯下的马儿是匹真正的伊犁马,骨架高大,鬃毛长长纷披向两边,在寒风中抖动鬃毛的样子,如同一个优雅的绅士,在那一路上,都能听到它不紧不慢叩动的清脆蹄声。当它涉过一道道结着白冰的河流时,呱嗒呱嗒的蹄声格外清脆而滞重,带出一股可人的意思。纵然你闭了眼睛昏昏欲睡,它也会驮着你到你想去的任何一处地方,它是你最忠实的座骑,也是你借以想象的翅膀,当它快速淌过积雪的铁青色山凹,马蹄踏起的一溜雾霰久久不散,在幽蓝色的黑暗的晴空之间,拉起道鲛绡般透明的柔曼轻纱。
天冷得可真够邪乎的。在途中,他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整顿一下行装,将那冻结在马儿的眼门上的冻得硬梆梆的冰雪琉璃,用鞭杆儿敲掉,否则,你的马儿就望不见前面的道路。他的坐骑出了汗,浑身的马毛都结了冰,缩落嗦落响,狼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发出长长声的嗥叫。
终于看见了第一座木屋!
那木屋隐在浓重的树影里,从远处望去,酷似一片苍苔。那覆盖雪的木屋,不是你想像中游牧民族住的帐篷,是真正的木屋,是用整个儿伐倒的大树支撑起来的木屋,你在列宾等俄罗斯大画家的作品里,早已见过这般的景致了,一样的木屋,一样是冰雪覆盖的旷野,一样是阒寂无人的冰雪世界。从黑暗的岩壁上凸出来的第一声狗吠。狗吠声刺激得你胯下的马儿立刻抖擞精神,不必催促,便朝夜的三重帷幕深处呱嗒嗒撒开四蹄猛跑一气,它比你更期待红通通的炉火,就像你期待一盆热乎乎的肉汤,期待一片可容你们躺平了身子睡觉的干燥地儿;你还期待……你的期待还有许多。在宁谧的夜风的抒情啸吟声中,你将沉入梦乡。
村子里唯一粗通汉语的人,就住在你们最先看见的这间小木屋里,这木屋是这儿的派出所。那汉子便是这小小的派出所里唯一的一个警察。但是没有任何标记标明这儿是派出所,连一只木牌也没有。隔着门,你听见木屋里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就像大风天气的火炉里发出呼呼声。你们重重地拍打厚厚的门板,屋里的呼噜声渐渐低下去,几声咳嗽及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厚厚的门板极不情愿地开了,一个睡眼惺松的汉子披了衣服出现在你们面前,面孔如梦。
这是一个胡子巴茬的男人,不好判断年纪,他的身材说不上魁梧,胡子巴茬跟魁梧是两码事,况且,还是个秃顶,头上没戴狗皮帽子,热气袅袅的光脑袋,活像只刚出笼的窝头。寒风倒灌进木屋,吹得那汉子打个寒噤,而你感到的则是从屋里扑出的一股暖烘烘的污浊气流,混合着隔夜的烟草气味,以及劣质白酒的气味,那些气味都是从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那个半敞怀的汉子的嘴里和身上散出来的。
那汉子迷糊地嘟囔着,嫌你们把他的好梦搅扰了。他就像一堵墙,堵在狭窄的门口,丁点儿没有让你们进屋去的意思。随你一路同来的那两个伙伴中,有一个认得那汉子,跟那汉子唧哩咕噜地嘀咕了几句什么,堵在门口的汉子张开河马似的大嘴,打个哈欠,然无奈地做了个手势,懒懒地进屋里去了,屋里倏然亮起了一盏马灯,汉子提了马灯,再次扑嗒扑嗒地踱出来,借着灯光,将你的面孔仔细谨慎地打量了一遍,歪歪脑袋,把你们让进了屋子。进了屋子之后,你才明白,这木屋充其量只能容纳秃顶汉子一个人睡觉,再多一个人也转不过身。
那两个和你同来的汉子,是这汉子的熟人。他们同他唧哩咕噜地说了半天什么,之后,秃顶的汉子望了望默然坐在一边的你,黏黏糊糊的眼神儿含了几分冷僻和古怪。秃顶汉子便诅咒这糟糕的天气,说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只有疯子或精神有毛病的人才会大老远儿跑到冬天这冰天雪地的哈纳斯来。
莫合烟的烟雾缓缓升起,秃顶汉子懒懒地说了句什么笑话之后,告诉你,这大雪封山的季节,哈纳斯四处藏伏着危险。他说,上头派来的工作组前不久刚从哈纳斯撤走,为的是调查夏天发生在这里的一桩命案。夏天,这里也来过一个工作组,工作组里的一个干部落入哈纳斯湖淹死了,以为是被人暗杀的,但后来查明了,不是被人暗杀的,而是被湖里的湖怪吞噬了的……
种种说法仿佛都预示着某种不祥。
之后,你们跟着秃顶的男人,一路踏雪往村里去,秃头警察一路嘟嘟囔囔:“赶这时节来,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好好在城里蹲着,这里有啥好看的?”
秃顶汉子带着你和两个同伴,走过一段林子里的道路,全是黑色松林,你拉着马,紧跟在秃头汉子身后,他的马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富有弹性。在一家的大点儿木屋前停住了。
“就住这吧。”秃头汉子敲响了那木屋的门。
俄顷,灯亮了。你随汉子走了进去,与你同行的那个汉子告诉你,这家的男人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政治上相当可靠罗。那家男人的名字叫苏布台。
你进了民兵连长的家,迎头看见的便是一张巨大狗熊皮挂在墙上,活像是一个古老的图腾。渐渐看清了木屋里的情形,地板上已并排儿睡了两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木头地板是用整个儿的大树一劈两半铺成的,屋子中间高出一巴掌的地方,便是睡人的的地方了。
秃头汉子跟这家主人,那个民兵连长唠叨了几句什么之后,卸包袱似的丢下你和那两个同伴儿,走了,木屋门发出一声怪声,在你身后关上了。秃顶的汉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露面。
那躺着的民兵连长从被窝里爬起,用铁筷子拨弄了拨弄火塘里的火,就着火塘卷了一支莫合烟抽,只抽到一半,就熄灭了。他咕哝了一声,只顾自己个儿倒头便睡,跟你什么话都没有。其实也用不着说什么话,睡你的觉就是了。
纸糊的窗户。透进疏漏的月光。他睡不着。有人敲门。他紧张了一阵。看身边,那两个汉子睡得正香。主人起来了,轻手轻脚地走过他身边。他闻见了一股皮革的味道。咕噜咕噜的、压得很低的说话声显得诡秘无比。随后,男主人出去了……
他刚要昏然睡去,却听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低低的、隐隐的哭泣声。他悚然而醒。竖起两只耳朵谛听。哭泣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不由地使他联想起《聊斋》里的狐鬼精怪们。这是一个骚动不宁的夜,到处满了不可知的意味。你一夜都在感受一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第二天,秦文轩见遇到了萨日朗。
萨日朗是个神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