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歌声有毒
那天夜里,秦文轩躺在热乎乎的地板上,不能马上入睡,他知道此刻自己就睡在哈纳斯边上,已经深入到哈纳斯的梦中了。伴着他的是一夜的狼嗥。那狼们沉郁的嗥叫犹如号角。第二天一觉睡醒来,他恍惚听说谁谁家的羊群又被狼咬死了。他跟着男主人去外面看了看,景象的确十分凄惨,羸弱的羊群的尸体躺倒了一大片。白雪都染成血红色一片了,狼藉凌乱。一个牧人在羊圈木栅栏端着一只白色塑料桶在喝酒,却不哭。看见他们走过来,嘟囔了一句什么,模样怪怪的。
萨日朗的笑声就是在那个时候撒过来的。犹如一把散开的金箔片。林梦觉迎着笑声望过去。胭脂红的朝日正从那里升起。骑马的萨日朗飘飘而来,腾起一溜迷蒙的雪烟,如雾。
他和萨日朗一路相伴,去看那个据说有怪物常常出没的神秘之湖。村子里只所以要让萨日朗来陪他一路前往,不仅仅因为萨日朗是哈那斯村子里唯一一个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的女人。还因为萨日朗对什么都好奇,她对他这个大三九天竟只身闯进雪国里来的男人,自然格外地好奇。从她那审视的的目光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她一定会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很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看得出,萨日朗特意地打扮了的,头上戴着饰物,松耳石的耳坠,一只大大的银项圈。两条长长的辫子垂落于丰满的胸前。一双太阳似的眼睛,明光四射,充溢精力,诱惑的目光里充满了欲望。
在去神秘之湖的那一路上,萨日朗骑了一匹白马,他骑的则是一批红鬃马,两匹马穿过松林,踏着山谷间一尺多厚的积雪。天气干冷,他穿着牧民家男主人的皮裤。记不请过了几条小河,比记得所有的小河都结冰了。河上一层覆雪。小河上的雾气袅袅地升起。树林里大片的落叶松、马尾松、还有杉树。木拦围起的羊圈,凶猛的牧羊犬汪汪地吠叫。哈那斯到处都弥漫着烈酒的气息,一个个牧人喝得满面通红,连眼珠子都是红的,红得像火炭。这便是哈纳斯了。牧人们酒后的豪歌隐隐约约传来,叫人说不出的激动。那歌声悠长凄婉,带着血丝儿,泪珠儿。
早先的时候,哈纳斯人曾经驱赶着他们的牲口,离开哈纳斯,去到那个异国的土地,那儿也有草场,阳光和女人,但他们最终还是回到祖先们住过的地方来了,这里有真正的淳厚醉人的烈酒。酒是哈纳斯人的血液,哈纳斯人的生命中不能没有烈酒,没有了酒,他们的生命就会在干涸中绝灭,没有酒,哈纳斯人的思维就会变得迟钝,眼光就会黯淡无光。他们难道是为了酒,才又从那遥远的地方回来的么?他们回来了。被隔离起来,据说那个国家曾经在他们身上化费了许多工夫,所以他们被视为危险分子。从那时起,他们就呆在哈那斯,哪也不去了。早已习惯了与世隔绝的封闭。他们的食物是风干的马肉干。而烈酒便是他们忠实的伙伴了。酒在他们的血液里燃烧,是象征着自由的火焰。
他和萨日朗的交流是从歌声开始的。
那一路上,一任胯下的马儿踏雪行走,萨日朗一路都在轻轻地唱歌,当然也说话,除了说话就是唱歌了。萨日朗的歌声美妙动听。那歌声仿佛含有毒素似的,好听得不是一般。他想,也只有哈纳斯的峰岭之间才配有这样美妙的歌唱。这样的歌只能口传,而不可记谱。不可演奏、不可固定在五条线之中,变作一个个蝌蚪样的符号。
萨日朗唱歌的时候一双逗人的眼睛望着辽远的覆雪的山脉,而他的目光则望着她的灿若朝霞的脸孔。他听得出她唱的一定是MGZ古老的情歌。
又一支歌拖着长长的尾音收住了,萨日朗的灼灼的目光投向他:
“喂,BJ人?”
他愣了愣,这世界上还是头一个人这么称呼他。
“听出歌儿里的意思了吗?”萨日朗问。
他脱口而出:“当然是关于爱情的。”
“爱情的什么?”
“我可以想象的,一定是在唱一个美丽的姑娘。”
“姑娘的什么?”
“姑娘在思念一个驰骋天边的骑手。”
“说下去,说下去。”
“还有月亮,月亮从黑松林那面的山岗上升起来。”
“对的对的,说下去。”
“还有夜莺在轻轻地歌唱。远游的骑手幸福地躺在你的臂弯。”
萨日朗激动得脸都红了:“你可真神了!一点也没错!”
于是,萨日朗又开始了歌唱,她的清丽的嗓子显然比方才更放开些了。
他再次被她的歌声俘虏了。
一曲唱罢,萨日朗的目光又转向了他。
不等她发问,他便道:“还是爱情。歌儿里奔驰着骏马和白云似翻滚的羊群,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晚霞布满天空,远处的草山上的弯曲的道路,姑娘临风而立,盼望着她的情人……”
萨日朗听罢,激动得目光犹如钻石:“喂,BJ人,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我?你看不出来吗?跟你一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男人。也会爱,也会恨,有心有肠。”
“那……你爱过的姑娘一定不少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为什么呢?”
“可能直到现在,我也没完全弄清楚爱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吗?”
“我……觉得是。”
“嗨,你心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就是,没有就不是。”
“可更多的时候,心里觉得好像是有,但又觉得好像是没有……或者换句话说吧,老远看见是,走近了却又觉得不是你真正要寻找的那个人。”
萨日朗想了想,笑着说:“我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听明白了,那你就听我一句话吧,你就去寻找能给你带来快乐的那个人好啦。”
“萨日朗,你的歌声让我觉得愉快。唱吧,别停下来。继续。”
于是,萨日朗又唱起来了,是一支充满忧伤的蒙古长调。
他正体味着那歌声中说不尽的忧伤和哀怨,却见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那面,摇摇晃晃地晃过来一个骑马的汉子。哼唱着一支歌。在这野天野地里,那汉子的歌声显得尤其粗狂。像一阵旋卷沙粒的风。随风仿佛飘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
萨日朗同那醉酒的汉子是在用蒙古语的歌声里交谈的。很快,那汉子就来到了他们面前,那汉子借着酒劲儿好像在撒野,火炭似的目光望着萨日朗陪同着的秦文轩,似乎还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地揶揄着什么,秦文轩一句也听不懂,但基本可以揣测出那汉子的意思。那汉子摇摇晃晃地跳下马来,向萨日朗张开双臂,作出想要拥抱的姿势,萨日朗对那汉子的回应却是挥舞起手中的马鞭,好一通没头没脸的抽打,直抽得那汉子像一只陀螺似的抱头躲闪。眼泪兮兮,活像个吃奶的小孩子。萨日朗却朗声欢笑,那响亮野放的笑声跌宕起伏,撒向天边……
好一通发泄之后便各走各的路。
在那个被冰雪封闭的世界里,萨日朗就像是一簇跳动的火苗,正是这个女人,冲淡了族人酗酒、斗殴、轻生和互相的残杀。林梦觉正是从她那里,感受原始生命力如何对抗严寒和恐怖的。
萨日朗对他说:“对于成天泡在酒缸里的哈纳斯来说,天塌下来都算不了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哈纳斯人的祖先是什么吗?哈纳斯人的祖先是狼。”
他不好意思地问她刚才为什么要用马鞭抽打那醉酒的汉子。
萨日朗说:“他说今天晚上,我会属于你!”
他望着她……
她说:“我谁也不属于,我就是我,萨日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