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女人跟一个不成熟的女人的区别,仅仅在于成熟的女人会像个溺水者,死抓住该抓的东西,决不把自己的命运轻易交到别的女人手上。如今的林梅已变得十二分冷静,冷静得会在沉思默想间突然为自己大感惊讶。她早已学会了怎么听男人的话,怎么听他们的表白,怎么从他们眼神最深处观察,一针见血。理智的生活是清醒的,理智的生活也无梦。无梦的生活如同冬天的花木,夜会很长。她在静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听蔡晴的《寂寞如火》,泪流满面。自觉心如桑叶,满是洞眼。
也就在林梅经历着一个又一个无梦的夜晚的那段时间,一个男人的影子从她眼前渐渐浮现起来。她明白她对那男人有一种实在的欲求,一种实在的渴望,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东西没处儿搁,必须得找一处儿可以搁置的地方,好归置归置,清理清理。她得好好找个人静静地说会儿话,咕咕哝哝的话语同柔和的灯光揉和在一起,烟缕般缥缈地散开……
这年的春节从除夕夜开始,到处都是一片冲天的酒气,夜里,满街溜达的似乎都是东倒西歪的醉鬼。到了2月14日,忽如一夜春风来,满街粲然都是鲜艳的玫瑰花了。西方传传统的情人节如今已被中国男女全盘接受。这得感谢当代跨国界的文明,感谢当代经济发展的飞速度。从广州空运过来的玫瑰花,一麻包一麻包的,散在街头,一帮姑娘,一人一把大剪刀,喀嗤喀嗤地修剪,然后一枝一枝精巧包装了,扎上丝绦似的红带子,然后递到一个个男人的手里。手捧玫瑰花的男士们,散布到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玫瑰花的芬芳气息,便在这城市的所有地方飘散开来了。凡是情人们聚会的地方都有玫瑰花的倩影,还有酒。酒也不再是二锅头之类,而是贴了洋文标牌的洋酒。男士们个个很绅士很高雅,女人们个个富有魅力的情纯。这一切都是玫瑰花香的氤氲造成的美丽幻影。到处是昵昵喃喃的,稍带洋味儿的祝福词语。只是,那些玫瑰花末了还得凋谢,凋谢的速度比盛开的速度要不知多少倍。况且,多半的情侣,最后分手的时候,也没有几个人敢将那一束美丽的玫瑰花,堂而皇之地带回到自己家里去。
就在那天,林梅在大街上遇见了她的高中同学“大头”。
大头是同林梅一起到乡下插队的。严格地说。大头还不能算是插队,应该算是回乡知青。不过大头在乡下没一个亲戚了。大头在插队之前,是跟他一个住在省城里当门卫的叔叔在一起生活的。
恢复高考的头一年,大头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分配时,大头的命运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省上一个大人物,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儿,一直为嫁不出去发愁。大人物为解决女儿这令人大伤脑筋的“个人问题”,特意托人在大学里物色一个靠得住的女婿。于是,命运选中了大头。于是从大学毕业之后,大头就直接进了省委组织部门当了干部,两三年之后,就当上了科长。谁都明白这其中的奥妙。都说:得其所哉。
大头现在是省委组织部的副处长。
大头在大学里时,原本有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后来,在大头当处长之后,大头曾经同这女同学有过一段频繁接触,正当情意缱绻之时,大头突然被他的直接领导找了去,关上门,进行了一番单刀直入的谈话,谈话的内容任何人都想得出:“要么是好好当你的处长,要么是卷起铺盖老老实实滚回你那山沟沟里去,小伙子,生活这东西就这么现实,你可要想想清楚哦!”
生活这东西不但毫无诗意可言,而且常叫人犯恶心。林梅想,大头心里一定是不会舒服的,甚至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宅子才怪哩!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情感,理智骄傲地胜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头最终选择了屈从现实,皈依沉静,此后这好多年修炼下来,大头修炼得已近乎得道成仙了。修炼出了一张卷宗似的面孔,无论对谁都不喜怒形于色了。
一阵寒喧。林梅觉得自己颇能体会大头心里的凄苦和憋屈。
林梅说:“前年咱们一帮老同学聚会,就缺你一个没来。”
大头说:“忙啊,忙得鬼吹火。这不,马上有个会要参加的,从早到晚连轴转,哪有个清闲的时候,忙来忙去也不知忙什么,我真羡慕像你这么的清闲。等有空了,坐下来好好聊聊,林梅,你怎么样,还好吧?那个谁谁谁呢?现在在哪儿?你看我这脑子,唉,这么熟悉的名字,到了嘴边反倒说不出来了……”
林梅哪能看不出大头目光闪烁的敷衍,还有挂在他嘴边的那一丝隐约的苦笑,就像尘土似的,微风一吹便消逝了。望着大头远去身影,林梅不由悲从中来。耳边回荡的仍然是大头多少年以前跟他讲过的一句平平淡淡的话:“生活就是生活,毫无浪漫可言。”
有人说过,当代事业型男人三大乐:发财、升官、死老婆。这话听起来黪人。但林梅想,假如把这话套用在大头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呢。
大头说:“我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不管什么事都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宠辱不惊,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林梅说:“那你怎么不当和尚去呢?”
大头说:“干嘛要当和尚呢?”
林梅说“不就六根清静了吗?”
“你快得了吧,你也不看看现今庙里的那些和尚,那还有个和尚的样子。都完全商业化了,都钻钱眼里了。有次我们老大要去山里的一个据说很灵的庙里去打卦抽签,我作为他的心腹,自然一路陪同前往了,结果,老和尚将我们老大的一切情况都算得不差分毫,连他家里使唤的保姆姓什么都说得出,还保定他将连升三级。不过必须得给家里的保姆多塞点钱,不然就可能会坏了大事。可把我们老大给乐坏了。你知道这怎么回事吗?是我先去了庙里,将老大的所有情况都暗地里交代给了老和尚,叮咛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律不说。所以……”
林梅笑了:“可给保姆多塞点钱是什么意思啊?”
打头说:“你这还不明白吗?我们老大就好吃野菜。那小保姆都为他偷偷地打过一次胎了。闲话少说,我请你吃饭去。”
林梅:“又是什么由头?”
大头说:“还什么由头呢,吃饭就吃饭,说吧,你想到哪里去?你尽管挑最好的地方。”
林梅说:“你不是忙得不亦乐乎吗,算了,以后吧。”
大头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