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茹家的洞穴里出来之后,他和柳茹打出租去了黄河边那座土红色墙面的咖啡屋。那是他俩常常幽会的地方。
离炎热季节还有段时间,河道里刮过来的风却已热起来了。惊蛰之后,草长莺飞,所有蛰伏了许久的草虫都蠢蠢欲动了。咖啡屋外面的露天空地里,撑着几把彩色阳伞,几对情侣正悠闲地坐在阳伞下观赏河边景致。河边,一架巨大的木制水车缓缓转动,犹如天轮。在历史上,黄河边的农民就是用这种木制水车提取黄河水来灌溉的,而现在,这样古老的水利工具则纯粹成为一件供游人观赏的独特风景了。这个季节里的黄河,不像是一匹闪光的缎子,而生生就是一条浑黄的泥流,况且上游刚降过一场暴雨。
柳茹的脸色看上去略略有些苍白。他用一柄小骨匙慢慢搅动着杯中凝血似的咖啡,发出咝咝的细微声响。小指尖恰到好处地翘起兰花状。柳茹的目光移到咖啡杯上,杯口上印了点模糊的口红痕迹。
“我把我们的事给他讲了。”她说的是那个大胡子画家。
秦文轩愣了一下:“……你都跟他讲什么了?”
“我没刻意隐瞒什么,该讲的,都跟他讲了。”
柳茹的姿式有种楚楚动人的冷艳。
他曾无数次被她这样的姿式打动过。但此刻他感觉到的意味却跟以往不大一样。她说的“都讲了”是什么意思?
彻底地摊牌?
这么说,战争已然开始了?
他喉咙有些发干,静候下文。
一股微风从窗里吹进,拂动起柳茹一缕浏海,她拢头发的时候,戴着的钻石耳钉幽明地一闪。她的目光穿过窗户,望着缓缓转动的水车:
“说实话,我真的不忍心再瞒着他了,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即使他丝毫不谴责我,我自己最终也会崩溃掉的。真的,文轩,也许还是这样更好些,我不大可能和你走得更近了,我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也真不忍心看他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
她跟那大胡子画家坦白了她和他的事!
目的呢?
目的是什么?
是为折磨那大胡子?
是为折磨他?
抑或是折磨她自己?
某种自疟?
抑或是忏悔?
但向谁忏悔?
向那个大胡子画家吗?
怪不得那一段时间,柳茹好几次推托同他的幽会,总说是很忙呢!
滨河旁是一条繁忙的国道,滚滚车流如过江之鲫,一浪浪扑卷而来,呼啸而过,那一刻间,载重大卡的轰轰声,在秦文轩的感觉里放大了无数倍,仿佛要碾碎一切。
他觉得脑子有点抽筋了:“他没说要找我算帐吗?”
柳茹摇摇头,目光从水车收回,落在那只柳茹那只泛着羊脂玉光泽的手上戴着的那只钻戒上,那自然是大胡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了。秦文轩一直嫉妒这只亮闪闪的东西,却不止一次赞美过这双纤手。这双手的确很美,像她的第二张面孔。这双手应该出现于罗丹大师的不朽雕塑里,而不应在红尘中。
柳茹喃喃:“他从来也没有伤害过我,也没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听着她的喃喃,终于明白了一点:今天其实算是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了。只是这结尾收煞得太显突兀了点儿。
坐在他对面的这女人,算不上美,却很是耐看。象牙色的皮肤泛着健康光泽,饱含水分的目光直接而专注,永远像是怀着不醒的春梦似的。他几乎从没见她浓妆艳抹的样子,她属于那类稍加淡妆就很引人注目,甚至很有几分招摇的女人。
此刻,他和她之间,如同隔了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了。
他仿佛将无形的什么东西费力地吞咽下去:“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把一切都抹去了?”
“怎么是我以为?你家那口子,因为咱俩的事都快闹翻天了,我真不知这根钢丝还能走多久……对不起,请原谅……”柳茹怅然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柳茹是个没常性的女人,粘乎起来,粘乎得蜜糖似的,疏远起来,也快得像抽风。
秦文轩在同柳茹疏远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成天垂头丧气,连对人生的看法,也陡然变得十二分的灰暗了,自恋癖占了绝对上风,仿佛这世界上就数他最不幸似的。
他把心里的苦闷跟老鬼说道过,却受了老鬼猛一番奚落。
老鬼嗤笑他:“喂喂,你自以为很了不起,是吧?你自以为是个浪漫骑士,是吧?你不看眼下都什么年头了,就你还傻里吧叽穷扯什么爱情****蛋,你知道那鸟画家一幅画卖多少钱?你一个字儿才几分钱?”
他分辩:“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跟柳茹恰恰是因为爱才分手的。”
“嘁,你小子真没救了!”老鬼那张刀条脸上笑出了几分狰狞:“没准儿你还觉得自己是伟大悲壮的苏格拉底呢!”
秦文轩回过头又********埋头写小说了,有机会也折腾点电视剧,用电视剧养小说,是这个行当里不少人走的一条“曲线救国”的路。人活着总得折腾,谁都一样,总不能傻呆呆等到老年痴呆脑软化。
这大约是距离秦文轩离家出走前半年左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