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轩的父亲的靠山是公社刘书记。
公社的刘书记每到村里来,准是住在秦文轩家。秦文轩的父亲对刘书记从来毕恭毕敬,母亲对刘书记的到来也是搭心里欢迎的。父亲的权利大概多半要得于刘书记的扶持。刘书记到家里来,有时候住一天半日,有时候一住就是好几天,每次走的时候,都要交点儿钱和粮票。父亲不收他便不高兴。
后来,秦文轩的父亲托刘书记的福,当上了乡农机站的站长,正经算是国家干部了,继回乡的那将军之后,秦文轩的父亲便是第二个“有粮票”的公家干部了。要是在工作中发生了什么意见分歧,父亲说到最后如果说不过对方了,就会说一句很有威力的话:“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话是刘书记说的。”于是,对方便立刻哑然,乡民们对于权威,有一种绝对畏惧的心理和绝对服从的习惯。这似乎也是中华文明的一项古老传统。民在官面前是从来不敢有二话的。连小小年纪的秦文轩也常常能体会到这一点,比如和小伙伴们一起进山打柴,伙伴们的动作往往比他要麻利得多。秦文轩的柴禾总是他们帮他弄好,捆得结结实实。就因为他是大队长的儿子。小孩式的巴结也折射出大人的权力,这更是令人伤心的事情了。
秦文轩的母亲则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关于她,有什么风流故事,一时真还说不清楚,比如她跟那刘书记之间,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刘书记每次进山来都要住在秦文轩家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母亲的饭菜做得可口,也不是因为她们家里是个干部,或者是比别的家里都要干净些儿,这当中似乎有着更深的原因也未可知。秦文轩的母亲持家过日子真是一把好手,任劳任怨又是她的品格,母亲非常能干。他们家不但养鸭、养牛,还养了只老母猪,母亲从来也没有让她的水伢子吃过冷饭,每天秦文轩醒来准备去上学的时候,母亲已早早地起来了,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看着他吃。有什么好吃的也先尽着他。只是他穿的衣服多少有点儿凑合,是捡他姐姐们的衣服仔细改过了的,改成了前面开口的裤子。
母亲更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不但有她的柔肠。还有她天生的漂亮。漂亮总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和诱惑。就像如火如荼的罂粟花。她的同情心常常受到父亲的责怪,甚至遭到毒打。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一年,母亲将从远方来的几个壮实的补锅匠收留在家中过夜。她照顾他们的饮食,虽然象征性地收了一点食宿费,但那不过是很少一点儿。等父亲从县里开会回来,知道了这事,异常地恼火。他给别人割了一通的“尾巴”,却抡到自己家里的事情了,他该怎么说才好?怎么样才能服众呢?父亲气急了,光天化日之下,将母亲从屋里拖到了屋外,一直打到了水田里。好多的人围拢来看,无不觉得父亲太过份了,但谁都劝不住父亲。他的样子凶得像一个畜生。恨不得把母亲生吃了。他猛踢一脚,母亲连没哼一声就仰面朝天倒进了水田,水田里溅起了银亮的水花,倒在水田里的母亲挣扎着,想翻起身,连翻了几次才翻起来,可见父亲踢她的那一脚十分的凶狠,踢到她身上的哪个要命的部位了。她浑身是泥浆,满脸也是,父亲恶狠狠叉腰立在那里,眉头也不皱一下,这充分显示出他的土匪性格,他的心肠怎么那么硬?
那天的这一幕情景,使秦文轩在其后的许多日子里,对父亲一直怀着愤慨、畏惧的心理。有时候甚至隐隐地痛恨父亲。
母亲是很委屈的,但同床共枕多少年了,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就是那样的人,他这样做的目的,不单是因为她收留了那几个外乡人,还因为他觉得她施舍得太过慷慨。再或许父亲是拿了她跟刘书记的事出气也未可知。而母亲也或许隐约知晓父亲窝在心里的那股子无名火。所以在忍受父亲毒打的时候竟一声不吭。挨了打的母亲还照样回家烧饭,照样给父亲小心翼翼端洗脚水,照样回到老母亲那里去问候老人家,她对秦文轩的奶奶极为孝顺,样样事都照顾得尽心尽力。
母亲常常是微笑着的。
父亲对于母亲的微笑起初并不觉得是事儿,但某一天,父亲闲在家,坐在竹椅上,从旁用目光仔细将母亲琢磨了一会儿,直到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父亲才说:
“噫?你怎么那么爱笑?”
母亲说:“笑怎么啦?”
父亲说:“你动不动就笑,遇到啥人也笑,遇到啥事儿也笑。总是一个女人家。”
母亲说:“我不能笑么?”
父亲说:“女人总该有女人的样子。”
母亲说:“难道我没女人的样子吗?”
父亲牙疼似的叹了口气:“不是说不让你笑,可也别动不动就笑啊。”
母亲问:“我睡觉也笑吗?”
父亲说:“也笑,我看过你在睡梦里的笑。”
“睡梦里的笑也不成?”
父亲说:“我跟你说的是正经事。”
母亲说:“我听着呢。”
“你……”父亲咳嗽了一声:“你笑的样子怪怪的,跟你在一起过日子这么多年了,我才发觉,你笑的时候不出声。”
母亲说:“我笑的时候不出声吗?”
“真的不出声,”父亲说话的样子极认真:“越是不出声的笑,就越是叫人有些担心。”
母亲问:“担心什么?”
父亲喃喃:“说不来。”
父亲当时的感觉差不多近乎于诗人的感觉了。
母亲说父亲:“你不叫我笑,莫非还叫我哭么?”
父亲说:“谁叫你哭来着?”
母亲说:“那我可就难做人了,哭不得,也笑不得。”
父亲说:“你晓得我说这话的意思,你在那些男人们跟前……这话说透了没意思,你自家慢慢体会去。”
“我跟他们怎么着了啊?”母亲脸上又一次泛出笑意。
父亲捕捉住母亲脸上的笑:“看,刚说的就你这笑,你看你这忽儿。”
母亲收住了笑,又不像是叹息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跟父亲较真儿,她去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去了。
“古时候的女人,讲究笑不露齿,你牙齿也没露出来,可我觉得你倒还不如把牙露出来哩。”父亲后来说。
秦文轩的父亲终于没啥办法遏制妻子的笑。
父亲感到母亲的笑具有某种危险。她的笑,只是淡淡的一缕。不等你捕捉便悄然消失了,说消失也不确切。那张已不笑的脸上,无论怎么看,都还留着笑的痕迹。这便是母亲的笑。
秦文轩的童年就是在那笑容的照耀里长大的。母亲的笑便是他童年的佛光了。她是他踏进人生之后的第一个异性的偶像,她在他心目中如同耶稣的母亲,圣母玛莉亚。
跟母亲形成对比的是,父亲的脸上几乎很少见到他的笑容,很少见到。权利通常是威严的。威严因权利而被认可。权利代表一种秩序,威严通常是法律的一种外壳。
父亲丝毫没幽默感,在他心目中仅只是某种权利的化身。情欲,权欲,是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两只轮子。
母亲是前者,而父亲是后者。
母亲对月儿一家人充满了真切同情的。她不止一次地掩护过月儿,她看不惯月儿在家里受苦。她对月儿那疯疯癫癫的母亲更是说不出的怜惜。对月儿的阿婆,那个被村里人当作“蛊婆婆”的老太婆,她也从不歧视。她还曾经出面主持过公道。当月儿被从家里赶出来,她不但好心地给月儿饭吃,还为月儿梳头,安慰她。
月儿一家三代女人都很不幸,俱都是为了一个情字。
月儿喝了农药却没有死成,后来人就变得有些痴痴的了。秦文轩听母亲说,从那以后,月儿常常一个人坐在圩场旁边的高坡上发呆,等山外来的长途汽车,就像秦文轩当年一样。每次都要一直看着长途车拖着烟尘从坎坷不平的山路拐弯处消逝,才蹒跚着回家去。
不久,月儿就嫁给了九龙山林场的一个工人,但那男人嗜酒如命,喝醉了便要拿月儿来出气,打得月儿浑身没有一处儿囫囵的地方。月儿起初不反抗,任凭那男人毒打。当月儿同乡政府做文书的“蚂蚱”偷情事发之后,月儿的男人对月儿就更凶狠得不是一般了。月儿也一改原来逆来顺受的样子,不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了,面对家庭暴力,她也会反抗,又踢又咬。但最后的结果总是她遍体鳞伤。那林场的工人甚至将月儿绑在独轮车上,送回她娘家。结果却导致了月的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刺穿了自己的咽喉,闻讯而来的乡亲们眼看着月儿的疯子母亲脖子里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都觉得这事做得太过分了。村子里的人还是有些正义感的,秦文轩的父亲一声吆喝,几个基干民兵当即便拿下了那个林场工人。三天之后,林场的场长,也就是秦文轩的舅舅不得不亲自下山来领人,赔礼道歉,还陪了月儿疯子母亲一口棺材,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再后来,据说月儿又私好上了一个山中的猎手,那猎手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年四季,头上总戴着一顶忽闪着帽耳的狗屁帽子。这猎手一辈子单身一人,没结过婚,但山上凹里都有和他相好的女人,这人寡言少语,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但心肠却是极好的,有一次围猎,他打中了一头怀孕的野猪,良心谴责,受了刺激,竟发誓从此不再打猎了。秦文轩的母亲告诉秦文轩,那猎人对月儿的好是真的好,他总是将弄到的食物悄悄地放在月儿家的门口。后来事情越闹越大,那猎人被人砍断了脚筋,村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了。过不久,月儿就半疯了。月儿只是眼睛在看,和谁都不说话,她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她走在路上会朝路边吐唾沫……
秦文轩这次回故乡来,还专门去到月儿家的老地方看了看。月儿的那个一身巫气的蛊婆婆早已驾鹤西归,月儿家的老屋多年没住人,已经差不多快要坍塌了,屋厦旁长满了没膝深的野草。
月家三代女人皆为一个情字而痴,而疯。秦文轩觉得自己的心已苍老,结了茧子。
他问神情凄然的母亲;“月儿后来呢?”
母亲一声叹息:“月儿走失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有最多的说法是月儿去了山顶上的那个麻风寨。”
“什么!”秦文轩一听麻风寨这三个字,便浑身猛地一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