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轩10岁那年,曾在祠堂后面小河里撒了一泡长尿,想象那泡尿会随了河水流到大河,流到东海,流到太平洋去。但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儿,他想不来。那时他连长江都没见过。他头一次看到长江是在六年之后的那个夏天。那次是他头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到南京去参加一家诗报组织的青年诗歌夏令营,他的一组小诗在那家诗刊上得了奖,热心的编辑通知他去领奖。他到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千百次出现于他梦中的那条长江。在黄昏落日中,当他终于站在长江岸边时,心底涌出的失望无以言喻,他面前流泻而过的这条水流根本不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一定不是,而只是一条流水浑浊,被工业烟尘笼罩着的普普通通的河流,绝对不如流经他们村子的那条小溪更富有诗意。
此刻,行走在山道上的秦文轩在寻觅美好童年的梦。然而,他的童年就像一则永远也寻找不回来的童话,从他身边如蒲公英似的消失了,他永远不可能重回那个天真无邪的岁月里。他早已告别童年的梦,告别了天真和一切的儿时的浪漫,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扮演一个他自以为是的角色,他活得很累很累,生活有时候会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你眺望大海,一无所见,一只信天翁,追逐一条船——这是另一种风暴,在记忆中永远进行,你开始梦想一无所望的爱情……
儿时的梦一去不复返了。
故乡的面目也变得他认不出来了。
秦文轩的哥哥是开金矿的。金矿在林场那面,林场的厂长就是他亲舅舅,金矿属于砂岩矿原本不准私自开采,但自家人好说话,亲戚套亲戚的。父亲既是农机站长,又是大队长。他大哥便很轻易地买通了一条线,开起了金矿。他一个小舅恰好是学金属冶炼专业的,正好派上了用场。用氯化钾池子冶炼黄金。信用社里的贷款他哥能贷得出来,有靠山就有了雄厚的实力。哥哥不但开金矿,还倒腾金子。从来也没出过什么麻烦。
秦文轩对哥哥说:“走私黄金是犯法的。”
大哥却邈然一笑:“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世上的事就这样。”
大哥很快大发,修了二层楼,在整个乡里,也算最气派的,楼上楼下三十多间房,大得叫人发愁。村里人都侧足而视,但谁也惹不起他们家。至多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秦文轩在族里的辈分挺大,回到家里,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喊他六爷,还有的长着胡子的人喊他六爸。他们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天外来客。一张张他熟悉的面孔几乎没一点儿变化,他们拿他作活的典型来给自家的儿子训示:“你们看看你们的六爸,人家是啥出息?人家这才叫不白活一场人哟。”
家里种了果树,还有半亩鱼塘。责任田租给了村里的乡亲,家里只管“收租子”就成了。
秦文轩说:“这跟旧社会有啥不一样,不也是收租子么?”
哥和姐夫合伙开的金矿搞得很大了,等到后来有些人想效法他们家的作法时,上面的精神却下来了,不再允许私人开金矿。关了金矿之后,他哥也没闲着,大概干起了走私黄金的勾当,那活儿很危险。走私一克黄金,能赚一半的钱。他们家那二层小楼就是靠了这勾当盖起来的,名义上对外人说是跟他父母合股盖的。
他家那条老黄牛早就死了。老黄牛的角就挂在老屋里。
他家独居一处山洼,山窝里的光阴无限绵长,对面的青山上有一只黑色巨石,据说有神灵。五月端午节,山民们采摘粽子的叶子就到他家里的后面来,也只那里长着茂密的棕树。月儿也来采过。
出门就是一座山,山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望云山。其实海拔还不到一千米。十多年之后,当他走近大西北的祁连山,以及天山、昆仑山,才觉得故乡的望云山简直算不得山,只是座小土丘。但在儿时的他眼里,它却摩天擦云,高大壮伟得无以形容。他往往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爬到最高处去。他往那茂密得足可以藏匿一个军团的长草里一躺,便是悠悠荡荡的胡思乱想了。他会长时间呆望天空飘荡的浮云,少年的孤独从心底如雾升腾。这孤独有一种感动自己的力量,像鼓胀而来的山风。有时,无端地就想哭一场,哭到嚎啕。他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说不清究竟是出于喜悦还是出于忧伤。他肯定是对群山之外广大世界有一种模糊的渴望,以至浑身生出一种烧灼感来。
一个人的一生必须充分准备承受一种被通常叫做“孤独”的精神状态。大约在十岁的时候,秦文轩便头一次感觉到了深藏于内心的深深的孤独,那是一个少年的孤独,因之更加撩人。那时候的他,心灵孱弱,感觉却过于敏感,他相信,没人理解他深藏于内心的孤独。大人都在忙大人们的事情,从没工夫关心自己的孩子。在他父亲的眼里,他们这些孩子就跟山里的树似的,根本无须操什么心,听凭他们在野天野地里疯长,自会一天天长高长大。倒是他母亲对他的状况最先产生了某种忧虑,有天夜里,他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听见母亲跟父亲嘟囔:“瞧水伢子噢,一天到晚,像个葫芦,说不了几句话。别是脑子出了啥毛病哎。”他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两股气流,算是对母亲疑问的回答。
再后来,秦文轩的处女作,那首写月儿的诗就,发表在《少年文艺》杂志上了。是龙老师通知他的。在那以后的一个月里,秦文轩天天盼望的乡邮员,其实他完全用不着到山上去等乡邮员,乡邮员一个礼拜来一次,乡邮员骑的那辆破自行车永远在慢撒气。所以常常不得不将那破车扛在肩上,裤腿挽起老高。秦文轩盼乡邮员到来就想盼一个美梦应验。乡邮员一定会来他家的,因为只有他家里有一只气筒子。那是村里唯一的打气筒。所以他完全不用到山头去等他。只要在家里等着就行了。可他的心情不同。极为迫切。他一来必定会给他带来好运,会给他带来一个外面的世界,他像条小虫子,蠕动在家乡的滚烫的泥土里。
直到有一天,乡邮员骑着吱嘎作响的破单车,送来一张汇款单,三元钱。那是他第一次获得的稿酬。那不是三块钱,而是世界上最高的奖赏。雨天,道路泥泞,乡邮员的破旧飞鸽车子的两只轱轳上滚满了烂泥浆,乡邮员两腿滚得满是泥浆,乡邮员是他崇拜的人,因为他走南闯北,比村里人见过世面。乡邮员每个星期到村里来两趟。
乡邮员说:“嗬,这细伢子,硬是不简单哪。”
在他父亲面前,乡邮员赞不绝口夸奖他,除了几分讨好,夸奖基本还是真实的。父亲的虚荣心得着了满足,回到家来,脸色也好看,话也比平日多。但他心里高兴,也不苟言笑。他是大队长,拥有权利,而权利只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威严。
再后来的某一天,从县文化馆下来一个文化专干,从镇上一路跋涉专门到村里来了,进村就跟村里的人打问秦文轩。大家才知道这县上来的干部是专门来找大队长家的儿子的。那文化专干的手里拿了一份刊物,他告诉他父母,他写的一首诗发表了,就发表在他手里拿的那本刊物上。秦文轩父亲上过五七文化干校。算是粗通文墨。接过那杂志连看三遍,才真正的长吸一口气,对眼巴巴守在一旁的母亲说:“还真是这伢子,你还不去杀鸡,打酒来!”母亲高兴糊涂了,拿起这样放下那样。县上来的文化专干在大队长家里受到了热情款待。文化专干对他父亲说:“你这伢崽很有灵气,也很有前途的。你们这的山水也是很灵秀的。”
父亲则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舒舒服服地点着头,对文化专干说的话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听明白了:他这伢崽将来真可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父亲对那县上下来的干部说:“你就好好住几天,让水伢子陪你山上山下走走转转。”
秦文轩带了那文化专干在山里转了大半天。正下过一场雨,山上蘑菇很多,文化专干一边捡蘑菇,一边问他:“说说你将来的志向。”
秦文轩想了想说:“从山里走出去。”
“噢?走到哪去?想做什么去?”
秦文轩摇摇头。说不上了。未来在他面前一片朦胧。只有在山里走出去的念头是实在固执的,早已在他心里扎下根了,他做梦都幻想着山外世界。
文化专干临走的时候,又一遍对他父亲说:“伢崽是个好苗苗,要好好培养啊,得给他创造点子条件。”
送走了文化专干,回头父亲见大儿子呼噜呼噜地吃饭,就说:“你看看你就知道吃,你也不学学你兄弟,都是一个妈养的。”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便对这他个整天沉默不语的,似乎患有孤独症的伢崽另眼相看了:“看人家大队长的伢崽,跟别的伢崽就不一样。人家不多言语,那不是毛病,用老辈子的话讲,是少年老成。”
其实,在秦文轩投身到茫茫的世界里去之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那个陌生的世界发生着什么。不知道那里的男人和女人以怎样的方式思考、生存。他两眼一摸黑。可他终于独自一人出门远行了。天气很好,风吹得也好,他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便是面对陌生世界的迷惑。从穷乡僻壤之中独自一人走出来的他。身上沾着臭烘烘的牛屎。童年孤独,他曾经在望云山上仰望舒卷的白云,白云苍狗是他的朋友。他天天都在跟奇妙无穷的大自然对话,无须行动,只须倾听便尽够了。现在不同了,你得行动,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错,但你每一步都得走,这是人生之要义所在。
秦文轩第一次到山外去领奖,他穿了一双皮鞋,脱下了那双解放胶鞋。他不能叫人家说他土气。他知道,皮鞋似乎象征一种身份,代表一种感觉,他这样做其实也在迎合世俗,到后来他才知道,生活里竟有那么多的“不得不”。那双猪皮皮鞋坚硬而非常硌脚,穿在脚上极不舒服,真叫他的脚丫子受够了洋罪。上山那一路,他一直跑在大伙前头,第一个上了山门,若不是人家要门票,他会一个人继续往山上跑的,他没有门票,便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等待其他人上来。
那次,跟他们一起上山的好几个女孩对他似乎很崇拜。不过,他却每每因了自身的懦弱而却步,实际上,他并非一个粗心大意的人,而且他常常会过份敏感。一个见他总是微微低头腼腆一笑的女孩,在散伙的时候,改变了她原定的行程,决定绕道回家,这样,她就正好跟他同道儿。他还傻乎乎问她:
“你这样不是绕远路了吗?”
那女孩子不言语。他从她的眼神儿里忽然看出了什么,终于明白她改变行程的意图正是为了他。她黑突突的眼睛里有一种期待,在期待一种和声。
佛说,同船过渡,得修千年之好。
他们坐上了同一条船。
一路上,他和她不停地谈诗,谈人生的理想、抱负。但是,总不好每句话都谈诗的,除了趟诗歌。他们似乎竟没有别的话题,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谈,就浸泡于饱和的沉默里,彼此目光偶尔的一下对视,也足以使他心惊肉跳。
他越来越感到心里的那个魔鬼。一匹看不见的烈马毫不驯服地咴咴长嘶。但他是那样的纯情腼腆,连她的手也没碰一下。
第二天下午,他们终于不得不分手了。最后的分别是在码头上。她哭了,他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她期期艾艾地望着他,那个时候他和她其实都不过是孩子。
她对他说:“让我们互相给对方写信,好吗?同时写。这样就可以同时收到。”
她的声音略有点颤抖,宛如风中一只纸鹞。
他跟她确实通了好几封信,但他忽然明白,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她。于是,通信不久便自然而然中断了。而当时他在船头跟她挥手告别的时候,却并没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觉挺不好意思。当跳上岸去的她立在堤岸上朝他挥手告别时,他也举起手来,但在船上以及在码头上的许多人,尽管都是陌生人,却无形子阻止了他挥手的的动作。他不敢高高地扬起手臂来,仅仅是怕周围的陌生人笑话。其实那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有谁会讥笑两个少年人的告别方式呢?
她伫立在岸上,冲他不停地挥动手臂,而他在船头却只用目光同她告别。那次,他第一次感到了淡淡的忧伤和怅惘之情,说实话,他很讨厌自己那种多愁善感,竟然像是个女孩子。这感觉使他很难受了一阵子。
船又开了,她的影子从他视野里远去,也淡去,很快便消失在烟霭里了。
他出名了,收到了两麻袋信件。其中多是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写给他的热情洋溢的信,女孩子们生来便具有写情书的天赋,她们一旦将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投入信笺中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很烫人,连文采也被鼓动得斐然夺目。但也有一些写得极普通、极没意思的信。女孩子在写这种东西的时候,最喜欢用删节号,他数了数,其中一封信里的删节号多达28个,通篇浏览,会给人一种暴雨如注的感觉。那删节号里的意思要你去猜,其实,只不过一种有关心情的特殊表述,而鲜有什么实在的含义,大可不必认真对待。有的信写得蛮精彩的,没有多少删节号,但有女孩子写给他的诗,多半是隔山掏虎,看起来也挺费劲儿的,也不能字字句句地认真。只要从中体会那一份缠绵就行了。在当初接到这些信的时候,他主要地是有一种由于被别人特别关注而获得的欣慰感,并不曾真正被那些信上的言辞打动,虽然他也曾设想过,他和她们中的某一个,将会有什么幻想的故事。
故乡遥远,往事也遥远。秦文轩回想起以前的时光和那些女孩子们写给他的信。只剩了一种空幻的想象,一种泛泛的安慰。对于治疗一个精神孤独症患者说来,那些信件犹如尚留余温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