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某种东西在你身后,永远有某种你未能杀死的灵魂,要执意与你为伴。
孤独通常被认为是一切伟大的天才所具有的精神内质和性格,况且秦文轩的孤独多少带点抑郁的诗化倾向,小小年纪的孤独,使他的目光比别的孩子深沉,而且有种凄迷。在祠堂里上学的时候,那位龙老师在极力肯定他的想象力的同时,也说过他身上也还潜藏着脆弱、痴情的一面,这种气质或许可以造就一个浪漫诗人,却同世俗格格不入,因之会给他带来灵魂的困顿。于今回想起来,这话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他家高高的木楼是曾经是秦文轩精神童话的最初发源地。油灯如豆。他在灯下的狂想如野马般没有边际。那油灯仿佛是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它在同他幽幽地对话,问他今天的事情,问他的心思,当他偷懒的时候,就觉得那油灯在嘲笑他。这是他诗人气质的最早萌发,拟人化手法的最初运用。虽然幼稚。
古老的祠堂里蛇多。有天大清早,秦文轩第一个走进教室,愕然地发现一条巨大的蟒蛇九曲盘绕于教室当中那根两人合抱不拢的巨柱之上,它正在用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同他对视着,吓得他双脚都不会移动了。他身后跟进来的几个同学吱哇惊叫。没一个敢走进教室。“蚂蚱”那家伙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铁钩镰来,准备袭击那蟒蛇。蚂蚱是最见过世面的,胆子最大。否则他就不会拿了勾镰来准备袭击那条盘在柱子上的蟒蛇了。他的同学里,胆子最小的是“鼻涕虫”。当大家议论着该拿那盘绕在柱子上的巨蟒怎么办的时候,鼻涕虫却躲在他身后一声声吸溜着鼻涕。两眼放射出惶秫恐怖的绿光,嘴巴里发出“嘘嘘”的怪声儿。龙老师恰在那时来了,他看了看盘绕于柱上的蟒蛇,立刻夺过蚂蚱手里的钩镰:“不可,这定是一样神物!你们晓得这叫什么?这叫苍龙盘柱,绝好的兆头,预兆着你们当中将有人会折桂京城,走马金銮殿哪!”说也奇了,龙老师话音未落,那蟒蛇便沙啦一声,雍容而去。
那年他们班果然好几个同学都考上了县城中学,秦文轩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以后,秦文轩每星期六回家一趟。星期一就得匆匆忙忙起个大早儿,翻两座山到县城里去上学。每次都是父亲送他去,山里时常有野兽出没,说不定半道儿上会窜出一头野猪来。天黑蒙蒙的,他就同父亲上路了。空气清新澄澈,了无点尘,四野弥漫着野草和田禾的浓郁清香。一路上,他在前面走,父亲在后面走,错开两步远距离。只有扑沙扑沙的脚步声,父亲除了偶尔几声咳嗽,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闷着脑袋走。他就这么个人。走着走着,天就大亮了,望得见通往县城的那条大路的时候,父亲才站住了,连一句招呼都不跟他打,掉头就往回走。有时他觉得他还在他身后走着,可回头一看,清早的烟色的雾蔼里,父亲的影子早已走回一大截儿去了。只有一次,已经走回头好一截儿的父亲,忽然想起什么,快步地返回来,叫住了他,将兜里那支钢笔拔出来递给他:“这个你好好拿着吧,可莫丢了。”
秦文轩主持自办了学校里的第一张诗报《少年诗歌报》,请校长为他们题写了诗报的刊名。简陋的小报一下子在同学中传看,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为了办这诗报,秦文轩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几乎一直是他一个人刻蜡板,一个人油印,然后一份一份散发到同学们中间以及各兄弟学校去。办了几期之后,他们的胃口和野心膨胀了,不再满足于油印的小诗报,而决心办成铅印的诗报,印出那种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真正称得上是报纸的报纸来。
需要动员一切力量。
秦文轩大着胆子用极其恳切热情的语言,写信给几位当时驰名文坛的文学泰斗,没指望他们里面所有的人都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都会注意到这小小的稚嫩的文学幼苗。可后来的结果却令他们大喜过望,深为鼓舞——事隔不久,他们竟无一遗漏地收到了这几位在全国深有影响的文学泰斗们的热情回信,随信都寄来了他们的亲笔题词,字字千均。
好得很,事情还没有开始,他们几乎可以说已经胜券在握,已经成功了八成儿了。
秦文轩的信心如同被点燃了的柴禾。对这期报纸,他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发誓要出得精美,漂亮,大气,虎虎有生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是那位从HN韶山冲走出去的时代伟人的诗词,伟人的气度和气魄,同样来自于这块土地,并且影响了这块土地上的无数后来人。
诗歌报上的所有文章都由秦文轩一手精挑粼选,一定要上乘水准。弄好了这一切之后,他急急跑到印刷厂,讲明了他们的意思,印刷厂的领导说,这自然是件大好事,他们一定会支持他们,工厂决不赚学生细娃们一分钱,只象征性地收取工本费,做到不赔本就成了,印费虽然尽可能低廉,但再怎么着也压不到100元钱以下,好歹再下不来了。
那时候的的100元钱,对他们这些穷学生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硬是拿不出来。他们为此想尽了办法,四处筹集资金,发动全校同学捐款,捡拾废品,但他们只捐了一堆钢嘣儿和一点毛票。同卖废品的钱凑到一起,还不够20元钱,秦文轩几乎绝望了。他曾动过从家里悄悄偷钱的念头,可家里也不是银行,实际上并不宽裕。
后来,秦文轩想到了蚂蚱的父亲,那个回乡来的老将军,老将军是村里唯一一个有全国粮票的人家,以往,乡亲们出远门的时候就要到老将军家里去借粮票,而老将军总是在木楼里看报,这也是山里人不敢企及的。老将军是十分关心国家大事的,他家木楼的墙板上挂着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面插满了小红旗,那是将军的杰作,那每一杆小红旗都代表着一个新的建设成就。想到此,秦文轩眼前一亮,随即以全体同学的名义,给老人家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言辞极为恳切,恭恭敬敬地称呼蚂蚱的父亲“革命老前辈”,还从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长征两万五千里说起,最后落到了他们举办的诗报。他给老将军送了条崭新的红领巾,聘请他为他们诗报的业余辅导员。让秦文轩在梦想不到的是那老将军居然慷慨解囊,拿出了25元钱!
他们离他们的目标已经不很远了,但越到后来便越艰难,还缺好几十元。他已经筋疲力竭。
还能想什么办法呢?卖血!对,到医院卖血去!这是最后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不然诗报就会夭折。秦文轩独自偷偷去了医院,这事儿跟谁都没有讲。从医院回来,遇上一场哗哗而泻的暴雨,受了凉,身子冷得发抖,他将凑足的100元钱交到印刷厂,才大松了一口气,回来就躺倒了。头昏,眼皮发沉,咳嗽持续了一个月不见好。
他顾不了许多,满脑子都是将要出版的报纸。那可是他们自己编辑、自己出版的第一张报纸,那可是真正的报纸啊!
每天他都要到印刷厂跑一趟。亲自看着排字工人从字架上就一只只铅字取下来,拼成一个又一个句子。校样没有几天就排出来了,他又一趟趟跑印刷厂校对,一校、二校、最后三校,一个小错误都不能犯,一个错别字都不得有,因为这张报纸对他意义太重大,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生命,报纸像一个人脸,非要打扮得它光鲜鲜,亮堂堂。过几天就可以见到他们的杰作了。他跃跃欲试,对成功的期待,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回学校的路上,他跌入了一条开挖的水沟,便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躺在宿舍床上。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女生的身影,她从她家里带了好吃的来。他在她面前似乎是个勇士。
到印刷厂取回报纸那天,是他跟她还有另外两个男同学一起到印刷厂去的,他们望着报纸,就像是望着别人的奇迹。过年也不会有那样开心。他们的兴奋互相感染。他和那女生在冲动之下竟是不住相拥而吻了,仿佛是对他的一种奖赏,那女生当即潮红了脸,掉头跑了。第二天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却谁都不好意思了,刚过去的事情竟恍如一梦,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为了推销他们心爱的诗歌报,他们集思广益,可谓挖空了心思。他们发布的广告词如下:
“朋友,你爱自己吗?如果你爱自己,那你就必须热爱生活,如果你热爱生活那你就必须热爱感情,如果你热爱感情你就必须热爱诗……”瞧,多么武断。然而这却是真的,他们将诗歌的意义充分地夸大、再夸大,人类的野蛮啦,文明的回声啦,有诗才有了历史啦,星光的微弱啦,诗情画意的血液啦,说他的诗中有脆弱的情感,坚强的意志啦,酣畅淋漓啦,有高远广阔之意境啦,还有这样的一段:它可以使五十岁的老人读后出现娇嫩,可使三十的妇女变为姑娘。朋友,你不信吗,那你就买一本试一试好啦,定价一元。
他们果然大获成功,影响一下子就造了出去,很快,全国的中学生都知道了,中央报纸上发表了文章,不但在小小县城,在地区、在省里,乃至全国,他们都似乎成了议论沸腾的热点。几个大人物利用他们的权威和影响力,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这一帮小人物做出的事给予高度的评价。校长和老师脸面上都觉十分光彩。一高兴,答应给他们诗报以更多的关怀和支持,给更大空间。
出了报纸,秦文轩首先想到了的便是月。因为他刊登在诗歌报上的那首诗是为月儿写的。月儿是他的偶像。他想第一个就送给她看。
说来也巧,那个周末,秦文轩到县城的街上去兜售报纸,见到了到城里来赶集的月儿,他送给她一张还散发着有墨香的小报,
月儿受宠若惊,擦了擦手,当作宝贝似地双手接过去。眼睛满是泪花儿打着旋:“水伢子,你硬是了不起。”但随即月儿的目光就熄灭了:“你离开我越来越远了……”
秦文轩心里一阵心碎,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月儿的了。她已经同这个世界绝缘了。
没过几天,听说月儿喝了农药了。
秦文轩小的时候记得,凡是邻里之间起了纠纷,他父亲就会出面去调节纠纷,解决矛盾。因为秦文轩的父亲是生产队的大队长。秦文轩不止一次听父亲进门就说:谁谁谁家的屋里的又喝了药了。山里人轻生。生命往往比受到人身的污辱要轻,宁可选择死,也不愿意背一个不清白的名份。心里一想不通,动辄就上吊,就跳崖,跳水塘、寻短见。最常见的便是喝剧毒农药。
月儿就是喝了农药的。
那天,秦文轩回到家里,父亲很晚才从外面回来,父亲疲倦的样子,晦气地对母亲喃喃:蛊婆婆家的细妹子喝了农药了。
秦文轩当时脑壳里面就嗡的一声……
所幸月喝的是假农药,没有死成,终于被救过来了,但月的脑子后来就不大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