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文轩的记忆中,当年在整个村里,只有他父亲胸前别着一支关勒铭钢笔。八毛五分钱一支的,又胖又粗的笔杆子,沉着的黑颜色。那钢笔象征着父亲的身份和尊严,仿佛他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事实上,秦文轩的父亲不过就上过几天“五七大学”而已,说是大学,其实是扫盲班的性质。父亲每次出门,一个习惯动作便是要摸摸衣袋,那支钢笔就如同朝廷的印玺。他父亲在处理家家户户的矛盾时,习惯动作便是先要把这支总是下水不利的钢笔拔出来,使劲甩几下,遇到冷天,就朝笔尖连哈几口热气,围拢在父亲身边的山民,总是一副恭敬的样子,敬畏而崇拜地观看爹往白纸上写一些笔画很大的字儿。
有天,秦文轩求父亲将那宝贝钢笔给他,让他拥有一天,他发誓保证不弄坏。父亲犹豫再三,才将钢笔从衣兜里拔出来交给他:“要是搞丢了,扒你的皮。”
那真是一整天幸福的拥有啊。
当秦文轩在课堂上拿出这支钢笔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霍然地为之一亮。学校里只有一个学生有水笔,便是将军的儿子蚂蚱。蚂蚱有一支英雄牌子的铱金笔,现在,秦文轩也有一支钢笔了,关勒铭。
然而想不到的是,到了最后一堂自习课。秦文轩一翻书包,他的关勒铭钢笔竟不翼而飞了……
秦文轩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青紫的颜色!
“谁见我的钢笔来?我的钢笔不见了!谁见我的钢笔了?!”
龙老师急问是怎么回事,秦文轩竟大哭失声。他说钢笔丢了,他父亲会打死他。会扒下他的皮!
坐在他旁边的月儿同他一样震惊。她说想不到有人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有人就猜疑说是月儿偷了的。因为月儿家里的境况是所有同学里面最差的。几个女同学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恰好让月儿听见了,月儿满脸通红:“谁偷来?谁偷来!”一急一气,她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倒像是吞吞吐吐的样子了,那些同学就更加怀疑她了,结果,月儿呜呜地哭着跑出了祠堂。
秦文轩心里明白,月儿是冤枉的,月儿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第一个义愤填膺地站起来的是蚂蚱:“一个一个搜!”
一群同学立刻响应蚂蚱的提议。大家的目光统统集中到了龙老师身上,等他一句话……
龙老师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赞同蚂蚱的提议,只说:“再仔细找找看吧。”
但是到底也没找着。
龙老师想了想说:“这事完了再说,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早些回家去吧。”
秦文轩不敢回家。在外面转悠到了天黑,才饥肠辘辘走进家门,父亲坐在一张竹椅上等着他,预感到什么了,他一进屋,他就瞪了一双白眼睛问:“笔呐?”
秦文轩浑身一哆嗦,蚊子似的一声哼……
父亲又问:“笔呢?”
他竟吓得哭起来。
父亲咬牙切齿大吼一声:“老子剥了你的皮!”
他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气。
厨房里忙乎着的母亲听声音不对,追出来护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父亲粗暴地一把将她推开一丈远,顺手抄起一跟赶牛的鞭子,便劈头盖脸朝他打过来。鞭子的呼啸声嗖嗖如雨点,在最初的几下打击之后,他身上倒奇怪地不觉得怎么疼了,他只是呜呜哇哇直着嗓子大声哭喊,恨不得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一口。
“若给老子找不回来,今天你不得活了!”
父亲拧了他的耳朵往外走,一路走,一路用手里的牛鞭子没轻没重照他身上抽打,惊动了好多人,围拢来阻止他父亲。但一见他父亲那股凶劲儿,谁也不好怎么样。母亲追出来,急昏了头了,冲他父亲叫嚷:“你要打死水伢子啊,你不如把我打死啦!”她的喊叫对父亲不起一点作用。她忽然想起了龙老师,就求援似的跟围拢上来的人喊:“你们快叫龙老师来啊!”
龙老师是从那祠堂里匆匆忙忙跑来的,嘴上还沾着米粒儿。
龙老师对他父亲说:“你莫要发这大的火气噢,有话好说,你会把他的肋骨敲断的!”
父亲手里挥舞的牛鞭子才无力地垂了下来。
在村里,父亲唯有对龙老师客气一点,因为龙老师是个有文化的人。
龙老师说,这事也怪他做老师的没把学生管好,他请他父亲放心,回头一定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父亲丢了手里的牛鞭,扭头回屋去了。
第二天,龙老师走进教室,神色异常严肃。他将全班学生扫视了一圈儿:
“大家都知道了吧,咋天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水伢子把他父亲的钢笔丢了,为这件事,水伢子都吓得不敢回家了,结果还是挨了他父亲一顿打。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情况,拿了水伢子钢笔的那位同学,他在这里不点他的名字了,这位同学拿了水伢子的钢笔,并不是想偷东西,只不过是觉得新鲜,想玩几天,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现在,事情闹到了这样地步,他相信这位同学心里肯定也十分后悔,所以,他在这里就不便点他的名啦,但他相信,这位同学一定会自觉地把水伢子的钢笔放回水伢子书包里的,他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龙老师使用的不过是一种诈唬战术,可山里的孩子毕竟老实。可后来秦文轩才知道,这样的诈唬战术同样见于大人的世界,比如政治家。
果然,第二天,临放学的时候,秦文轩一翻书包,那钢笔居然又真回到了他的铅笔盒里了!
同学们怀疑的目光便再一次聚集到了月儿身上,因为她和秦文轩是同桌,手脚又麻利……
月儿十分敏感,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月的睫毛又黑又长,毛茸茸的,就像是春天催出的草芽儿,覆盖着步入青春期的梦。她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啊?我又不是贼,我真的没有偷,我就是穷死,也不会偷别人的东西……”
大约三天之后,月儿就退学了。那天,课堂上,所有的同学们都沉默了……
这桩钢笔疑案过了十多年之后才终于揭开了。是秦文轩的同学“鼻涕虫”干的好事。是鼻涕虫在喝着酒的时候向秦文轩坦白的。当时,鼻涕虫流浪到了黄河边,在秦文轩编辑部的办公室里凑合了一个星期。然后又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鼻涕虫的官名叫秦东方。大约在两年前,秦文轩还接到鼻涕虫给他的一封信。鼻涕虫在信中无耻地写到:“啊,桂花就要开了。许许多多的南方的妹子就要来到我的窗口飘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