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轩眼前的故乡,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秦文轩的脑海里还留着家乡的记忆,家乡的夜,流萤飞飞的夜,窗外十里蛙鼓,呦呦虫鸣,风声吹过竹林,发出阵阵潮水般的声响。空气潮湿竹林滴翠。山上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子……
而这次回到家乡的感觉,却一切皆都面目全非了。秦文轩怎么都也找不到他童年的那种感觉了。长满了青苔的老木屋呢?骑在老水牛背上的伢子呢?不见了。
哥把他领到楼上的一间新房子里,交给他一把崭新的钥匙,对他说:
“这是专门给你预备的屋。”
窗明几净,窗帘也是新做的,藕荷色,打了荷叶边儿。床是新做的雕花红木床。
哥说:“看这花纹,雕的是天官赐福,吉利。乡里就兴这个。”
秦文轩的目光没在那硬木雕花的大床上停留,依移到窗外去了。
哥的目光还在红木雕花大床上。他正撩起雪白的帐子:“这帐子是你嫂子的手艺,被窝是丝棉的,爹妈一辈子都没盖过这样的被窝,真正的丝棉,暖和得很……”
为了不使哥哥扫兴,秦文轩一声接一声应着,却心不在焉。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墙壁白白的,墙的底边儿还刷了一层墙裙,是俗不可耐的那种浅绿色。
哥很为他的杰作得意:“这比原先咱家那幢老木楼住着自在,床本来还想做成席梦思的钢丝床,爸说城里虽兴,但乡里不实用。只是这桌子没来得及换新的,这几天忙得顾不上,等过三两天,他叫人到县城里拉一张回来,货都看好了,栗子皮色儿的,你肯定喜欢。这两日你先凑合凑合,过一阵他进城去拉回来。他知道你跟他不一样,你是文化人,要写文章呢,得大大地给你买一张写字台,这老桌子就搬到厨房去,放个杂七乱八的东西还可以……”
秦文轩急忙说:“我就要这张桌子。”
哥笑了:“你说的,你哥能盖得起房子,还买不起张大桌子?你真小看你哥哩。”
秦文轩赶紧说他不是这意思,只是留样老屋的的东西做纪念,好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哥哥也就由着他了。幸好有这张桌子,当年秦文轩就是爬在这张桌子上点灯熬油,写下了最初的那些虽然幼稚但却真诚的诗的。给月儿的蚂蚁连环画也是怕在这张桌子上完成的。
夜里,他在屋里盘桓来去,无论如何睡不着,日光灯的白炽光使他很不舒服,后来他索性关了灯,独坐在黑暗里。他躺在帐子里,怎么也睡不着了。失去了原来的老木屋,也就失去了他的童年和那遥遥的梦想。在这白楼里,他竟找不着一点感觉了,他恍惚怅然,独立四顾,寻觅童年的回忆和那些飘逝已久的温馨的梦。无眠,半夜起来,又满屋倘徉,后来就去了屋后的野地里。
月光如水照缁衣,这是鲁迅的诗。那一整夜虫鸣呦呦。屋后,他当年种在那里的几棵树已长得很大了,树上依稀可见他当年刻下的名字,他的名字也随着树长大了……
他想起了一次同月儿他们一帮小伙伴去到镇子上看《三打白骨精》的电影。也就是这么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那成了他最美的一次回忆。那天的月色真美。世界上不可能再有那么好的月色了。看电影的时候,他和月儿紧紧地挨挤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至今还记得,他和小伙伴们踩着月色从镇子上回来的路上,月儿悄悄地对他说:
“水伢子哥哥,你将来当个唐僧吧,”
“那你呢?”他问她。
月儿想了想说:“我来当白骨精好啦。”
“你为什么偏偏要当那个白骨精呢,白骨精是个坏人啊,她一心只想着害唐僧。再说,你也没白骨精的本事啊。”
月儿说:“我有一样白骨精没有的本事,我会放蛊。”
他立刻想到了月儿的奶奶,那个令人心声恐惧的老妖婆。
他说:“我明白了,你是要给我放蛊!”
月儿笑着问他:“那你怕不怕?”
他说:“你就尽管给我放蛊吧,我才不怕呢,而且我还不要解药。我宁愿浑身肿胀,皮肤发黑,淤血而死。”
月儿立刻往地上呸呸呸地连啐了三口唾沫:“好不吉利的!我才不会让你死呢!”
月是崇拜他的,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月儿被从家里赶了出来,月儿没地方去了,就悄悄地躲进了秦文轩家的木楼上。是秦文轩背着家里人把月儿悄悄地藏在粮囤里的。但母亲还是发现了。她没有撵走月,但也没有让月儿跟秦文轩在一起,而是拉了月儿去跟她一起睡了一宿。还陪着月儿说了好多话。对此,秦文轩心里是十分感激自己的母亲的。母亲对所有的人都怀有女人的同情心,她随时都会周济一些她认为应得到帮助的人。
月的退学对秦文轩是个打击。月退学的那几天,秦文轩上课总是发呆,眼前也满是月儿的影子。回家也郁郁寡欢。月的家在村里是不多的几户外姓人家之一,村里的大家族是秦文轩他们的秦家。在一定程度上,月的家在村里是受歧视的。更何况她家里又是那样的境况。
秦家祠堂里的岁月结束了。秦文轩去城里上中学,有个星期六,他从县城放假回家,在山道上碰见了月。同月联系在一起的记忆总是笼罩着黄昏的一层薄暮,笼罩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月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下来,背着一只比她的人还要高出许多的竹背篓。说着说着,月的目光就不对了,忽然变得惊慌——在不远处的晒场上,一群人围了一个脱得精光的女疯子看热闹,那女疯子不是别人,正是月儿的妈妈,月儿的妈妈又犯疯病了,月凄厉地惨叫一声,丢掉肩上的背篓,就没命地朝那晒场上狂奔而去,她跑到疯笑着的妈妈跟前,死命地抱住了妈妈的下身。大声嚎哭,泪流满面,惊慌得无地自容……
等到秦文轩高中毕业之前,回到村里,听说月儿就要嫁人了。秦文轩心里怅怅的,那天,他又在一片林子旁碰见了月儿。月是进山背柴禾去的,她着一背山柴从山里下来,裤腿高高挽起。若不是月儿先立住跟他打招呼,他不会一眼认出她来。月肩上的柴禾背篓很沉,他们站在地边寒喧不可能寒喧得太久,而且他们说的又仿佛是些远在天边的事。月儿那个时候的年纪大约在16岁或者17岁,她那一张圆脸上,已找不出一丝天真的痕迹了。
月儿已经不称呼他水伢子了,而是称呼他文轩哥:“文轩哥,你可好呢,到底在外面见着大世面了,你要走南闯北去呢。”
当时。月儿还说了一句让对秦文轩记忆至今的话,月儿说:“其实人这一辈子,真还不如一只小小的蚂蚁呢。”
月儿的话,使秦文轩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想起了他给月儿的那本他自己绘制的蚂蚁连环画。他不记得往下他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凝望着她单薄的影子一直消失在烟树朦胧的远处。在他心里,无论如何无法将当年那如花的青春躯体,同眼前这还没有来得及彻底绽开便过早凋谢去的月联系到一起。那一整天,他萦绕于怀,闷闷不乐。
月儿后来就嫁了邻村里的一个男人,据说是个脾气暴躁乖戾的酒鬼,三天五日就要将月没头没脑地毒打一顿。而当月儿同在乡政府当文书的“蚂蚱”出位事发之后,在乡里自然就成了一桩天大的丑闻,月儿的日子就一点也不难想象了,天天挨打受气就更是家常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