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虫”和秦文轩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
“鼻涕虫”现在在南方的一个叫桂林的城市里游荡。前不久发给秦文轩的电子邮件中还写道:
“……南方很少下雪,但雪花银特别多。桂林这个世界,腰缠万贯大洋的人,伸手能抓一大把,钱将这个城市塞得很小很小。当年被你和同学们叫做‘鼻涕虫’的我,这几年其实一直过着一种流浪汉的生活,在山上睡觉的滋味一世难忘,有时候也住建筑工地的工棚里,顶着毒辣的太阳,四处搜罗广告。四处奔走,好几天没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续几天不吃东西也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溜到人家的店里去找自来水喝了充饥,还要装成是解手的样子,你说傻不傻,楞不楞?脚上的一双皮鞋,破得不能再穿了,衣服好多天不洗,都馊了。满脚底磨得都是血泡,所到之处,招来的多半是怀疑、鄙视的目光,要换成是你秦文轩,你能受得了吗?可我怎么都得忍着啊。有一天,在一座过街天桥上,遇见一个可怜兮兮的老乞丐向我伸手,而我真恨不得一把抢过他的袋子就跑!晚上,在电影院的门口,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人家净是成双成对地出出进进,我觉得自己就跟寒碜了,于是赶快走开。我跑到SH混事儿,但那老板的女秘书(实际上是老板的情妇)看我怎么都不顺眼,没办法,我又换了个地方打工,却又遭到一帮SC佬和JX佬的排挤,我真是势单力薄啊,我独自一个人跑到江边去,大哭了一场,哭得格外伤心。不过,现在我总算是好起来了,这得感谢苦难,感谢我的出身卑贱,正是这些,使我活得越来越像块铁一样的坚硬了,目前我势如破竹,我马上要到汕头去培训了,斗争还将继续,因为新厂里的厂长要从我们这一批人中间产生的。我现在全力以赴争夺权利,权利这东西的确诱惑力太大太大了……”
鼻涕虫是地主的孙子,当年,鼻涕虫的父亲挨批斗的时候,鼻涕虫就要陪斗。斗争会是由秦文轩的父亲主持,父亲样子极凶,像人群中的一只老虎。“鼻涕虫”的父亲则永远是一副可怜巴巴的受气包样子。
秦文轩的父亲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属于和疯子并列的两种人之一。他父亲和疯子一样,都足以让人畏惧。在蚂蚱的父亲回到乡里来之前,秦文轩的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胸前别着支“关勒铭”钢笔的人。他在乡里的权威勿庸置疑。凡是他说了的话,差不多就是圣旨了。秦文轩那时年岁还小,大人的事情记不得太多,但有一点却是记得极清楚的:村里不管谁家杀了猪,定然忘不了把他父亲请到家里去吃一顿酒,从没有谁家疏忽过这件事。即便是谁家杀了一只鸡,也得“请”一块肉来,给他这个大队长的小伢崽来吃。而人们对他有一种对别的孩子所没有的态度,他后来意识到那是一种讨好,是大嚷对小孩子的讨好。现在回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有禁不住有一丝痛楚的感觉。
一次,大家在水田里插秧。鼻涕虫的父亲插的稀稀拉拉,秦文轩的父亲看见了。
“你,过来!”父亲威严地喊了一声。
鼻涕虫的父亲乖乖朝父亲走了来。到离父亲几步远处便犹豫地停住了。
“再往过来走!”
父亲又一次命令。
鼻涕虫的父亲就又走了两步,头一直不敢抬起。
“把头抬起来。”
鼻涕虫的父亲抬起头。
“啪!”父亲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抽了鼻涕虫父亲一记凶狠的耳光,鼻涕虫父亲的脸当下便红紫了半边儿,一条血线眼看着从嘴里窜下来。
“你自己说吧。”父亲铁青着脸。
鼻涕虫的父亲嗫嗫嚅嚅地不敢开口。
“说!”
“……”
“不晓得说啥?你看看你插的这秧!存心破坏!”
“我……是破坏。”
“打你打得冤是不冤?”
“不冤。”
当时年纪小小的秦文轩十分憎恶父亲。父亲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实在是太凶了。正经说起来,鼻涕虫的父亲还是他家的远房亲戚呢。
鼻涕虫的父亲就像一团稀软的牛粪。
父亲吼叫:“你,你今天要不插好秧,看我怎么收拾你!”
鼻涕虫的父亲一声不吭,低勾了脑袋,在大大的太阳底下,最突出的是亮晃晃一个光头,如一只西葫芦。最后自然是乖乖地重新干他的活儿去了。围拢在父亲跟前的人,竟没一个大声说话的。在秦文轩的感觉里,那些人统统简化成了一双双黑洞洞的麻木的眼睛了。
鼻涕虫的爹是地主的儿子,鼻涕虫的爷爷,前面说过。早已被活活打死在祠堂后面的那片野地里了。所以,挨斗的特权便到了鼻涕虫的父亲头上,村里斗鼻涕虫的父亲的时候,鼻涕虫也得要陪着的。祠堂里上学的小学生们也统统得参加观看批斗的情形。秦文轩记得那天斗争鼻涕虫的父亲的原因,是他将拾到的牛粪倒到自己家的田里去了。这可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的行径。在父亲又一次的厉声的呵斥里,鼻涕虫的父亲腰弯到不能再低,鼻涕虫在一旁陪着,像个小可怜儿,挂着两条青溜溜的鼻涕,蔫头耷脑的样子。
批斗会开过的那天腕上,刚吃过晚饭,鼻涕虫的父亲就出现在秦文轩家门口了,站在苍茫暮色中,犹豫着不敢进门。
秦文轩就走上去问鼻涕虫的爹:“怎么不进屋啊?”
“就怕你父亲生气哩。”
鼻涕虫父亲脸上挤出巴结的笑,那笑让秦文轩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鼻涕虫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棒,递到了秦文轩面前:“这给你。”
他不要。
“你也嫌我家的成份不好啊。”
秦文轩摇摇头。
鼻涕虫的父亲轻轻地叹口气,探头朝亮了灯光的木楼上瞟了一眼:“……我听我们葱伢崽说,你水伢子的学习是学校里头最尖尖的,葱伢崽硬是不争气的很。”
秦文轩说:“他早就没铅笔使唤了,拣别人的铅笔屁股使哩。你赶快给他买一支吧。”
“哦……”
鼻涕虫的父亲呐呐,又一次探头朝他家堂屋里望了望。
秦文轩心里禁不住涌上来一股同情。
“你爹在屋里不?”鼻涕虫的爹小心翼翼地问。
“在呢。”秦文轩说。
“他今天心情……好是不好呢?”
秦文轩不知怎么才能消除面前这个可怜人内心抑制不住的恐惧。他无法看透大人们的世界。
他父亲恰在那时悠悠地从屋里踱出来了。鼻涕虫的父亲不安地咳嗽一声。父亲见到立在门口的鼻涕虫的父亲,略略惊讶了一下,脸色蓦然又变得严峻:“是你?”
“大队长,我,给你汇报来了……”
父亲又嗯了一声。
鼻涕虫的父亲两手抖抖地随了父亲进了他家。
父亲坐了一张躺椅,指给鼻涕虫的父亲一张竹椅,他却不敢坐,一直到走,都始终保持一种僵直的姿势立在父亲面前。
父亲说:“白天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再不敢了,往后一定要好好改造……”接下来便是一通罗哩罗嗦的忏悔,求大队长宽恕。
秦文轩心里涌上一股抑制不住的难受:“幺叔,你坐椅子上说话噢。”
父亲对他说:“做你的作业去!”
鼻涕虫的父亲喃喃:“这伢崽就是聪明哦。”
后来有一天,一群小伙伴进山打柴的时候,鼻涕虫忽然对秦文轩小声地却是一字一板地说:“我恨你们!我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