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轩徜徉在祠堂里,一切如旧。那祠堂里的每一堵墙壁上都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壁画,其中就有秦大人带秦家族的人到此地落脚的故事,但却没有秦大人吃细伢子的内容。那上面的每座山、每棵树都画得精细逼真,逼真到几乎乱真。常有从竹林里飞来的小鸟,误以为是真树,莽撞地飞扑而来,一头撞在墙上,当场毙命。
祠堂里蛇也多。他记得很清楚,有天大清早,秦文轩背着书包,第一个走进教室,竟愕然地发现一条巨大的蟒蛇九曲盘绕于教室当中那根两人合抱不拢的巨柱之上,它正在用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同他对视着,吓得他双脚都不会移动了。他身后跟进来的几个同学吱哇惊叫。其中就有月儿的惊叫声,她甚至吓得一把紧攥住了秦文轩的胳膊。门口很快聚集起一大堆同学,没一个敢走进教室。商量该拿那庞然大物如何是好。有的说抛撒沙石,驱赶那巨蟒走开。“蚂蚱”那家伙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铁钩镰来,准备袭击那蟒蛇。
“蚂蚱”的父亲是个货真价实的将军,蚂蚱是在那个秋天跟了他做将军的父亲,从BJ千里迢迢回到故乡来的。放着富丽堂皇的皇城不呆,跑回山沟里来吃苦。并非蚂蚱的选择,而是蚂蚱的老父亲的选择。当时的蚂蚱,完全不晓得跟随父亲回故乡安家落户的意义。蚂蚱现在是在乡政府里的干部了,蚂蚱的官名叫秦红缨。
这次,秦文轩是在乡政府院子里见到蚂蚱的。
秦红缨——也就是蚂蚱,正坐在乡政府的一间墙壁凹凸不平的办公室里办公,墙上呈菱形挂满了各种表册。蚱的父亲,那位老将军自然早就作古了,蚂蚱自己也做了父亲。娶的是一位地包天的老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像吵架。高颧骨,两只眼球也比较突出。
阔别十多年之后,蚂蚱身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显然变老了,而且比实际上的年龄要老了许多。当然,脸上也有了一层官员门特有的那种制式味道了——眼脸下垂,敏于思而慎于言,几分稳重,几分矜持,几分莫测高深,几分懒洋洋,又有几分顾左右而言他。那两颗象征着蚂蚱这绰号的两个大门牙却还是有一道宽宽的缝,而且被烟草熏得焦黄,蚂蚱桌上摆着的是一盒金芙蓉烟。这种烟老百姓自然是抽不起的。
一阵东拉西扯的寒暄,秦文轩觉得很不入调。这中间,进来两个探头探脑的农民,蚂蚱颇不耐烦地一摆手,那探进来的农民的脑袋就乌龟似的缩回去了。
抽着金芙蓉的蚂蚱感叹:“人生如梦啊,我秦红缨的人生就这么点造化了,再怎么蹦达也蹦达不出什么名堂了,哪像你文轩兄啊,你如今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作家了啊。你这次是回家来体验体验生活?又准备出大部头的作品了?到时候可别忘了给咱送一本啊,我一定要好好拜读呢。”
秦文轩的思绪却徜徉在童年的回忆里……
有次,一伙伢子们结伴上山砍柴,浓荫遮盖的山道上,蚂蚱神秘兮兮问他:“水伢子,你懂得男人和女人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么?”他这么问他时,两手还极笨地提了提从胯间溜下的裤子。那条裤子上打了至少五六块难看的补丁,颜色不一,针脚粗粗拉拉。那是他父亲,那位老将军的杰作。老将军不但给蚂蚱补裤子,还亲手编了麻鞋穿,不过蚂蚱脚上的麻鞋总是很不跟脚,一走一趿拉,跑快几步就要掉。蚂蚱的母亲在生下蚂蚱之后不久就死了。此后,蚂蚱的父亲再没续娶。蚂蚱父亲当时的年纪其实不算太老,也就50来岁的样子。
蚂蚱父亲从BJ回村里来那天,村里的人都到蚂蚱家老屋去看望了他们父子俩。蚂蚱的父亲将从BJ带回来的香烟散给每个人。一群小孩围在那老屋子门口看稀罕,想看看从BJ来的这个大人物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除了那身皱皱巴巴的黄军装之外,这老头子就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一脸皱纹纵横的笑,跟山里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父子俩从BJ带回来的家当,不过就是两只涂了草绿色油漆的旧木箱子。蚂蚱的父亲还专到他家来过一趟,抽着旱烟抽跟他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蚂蚱父亲来找他父亲的目的,是来交党费。秦文轩的父亲一贯在山民们面前牛皮轰轰,且总阴沉着张脸,但在蚂蚱的父亲面前,也显得矮下去一截,说话的语气也甚为恭敬。蚂蚱父亲说:“从今天起,他就是人民公社的一名普通社员啦。”
第二天,蚂蚱的父亲就将裤腿挽起,扛起一张老式木犁下了田。
秦红缨之所以有“蚂蚱”这么个外号,是那两颗分得很开的大门牙,蚂蚱的宽牙缝里总是镶着一点菜叶。他父亲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识得百种野菜,蚂蚱牙缝里镶着的,常是野菜的叶子。
蚂蚱老道地告诉秦文轩:“结婚,就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睡觉。你晓得你是怎样生下来的么,晓得不?你问过你妈没,她说你是怎么生下来的?他们准会告他们,你是叫一阵风刮过来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就像一个桔子从树上长出来一样,是他们把你从树上摘下来的,他们是不是这么说的?”
蚂蚱嘴巴里呼出的气息吹在他的耳朵痒痒的,他不得不稍稍地躲开点儿。是的,蚂蚱的话说得一点没错,他父亲和他母亲确实都是这么对他讲的,在跟他讲这话的时候,他们笑眯眯的神情里,含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诡秘。
“其实那都是哄鬼的话,你真见过从树上长出来的伢子?千万别信大人的话噢,大人们就会哄骗人,他们哄骗人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告你说吧,男人和女人,他们干了那事儿以后,才能生出孩子的。打个比方,就像是你爸把一粒芥菜的种子种在你妈身上了,你就在你你妈肚子里长啊,长啊,长到了一定时候,她肚子胀得啦,就从肚子里,嗯,就是从肚子里,把你咕咚地生下来了,就跟拉屎尿尿一样,就这么回事,告你说。”蚂蚱更来了精神:“你见过变魔术么?嗯,猜你也没见过,他在BJ城里见过的多了,变魔术,哈,那就是想变什么,就能变出什么来,变什么,就是什么。变魔术的人,你知道不,手里总拿着一只黑布口袋,把那条口袋拿在手里这么挤呀,挤呀的,就从袋子里唿嗵地挤出一只鸡蛋来,告你说,女人生孩子,也跟这一样的道理。”说着,他用舌头舔了舔在两只门牙之间贴着一片青绿色的菜叶儿。最后,他秘地贴近他耳朵说:告你说,女人的身子下面有一个洞,小孩就是从那洞里钻出来的!
秦文轩——那时候的水伢子,顿然瞠目结舌……
山里的暮色不知不觉中暗下来了。蚂蚱嘴巴里讲出的话,听得他心惊肉跳。正好,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公狗和一只母狗在***一群孩子追撵着,用石头打那两条狗,打得两条狗呜哇呜哇怪叫,那公狗却仍旧爬在母狗的身上不下来。
蚂蚱找到了佐证:“瞧见了吧,鸡呀、猫呀、狗呀,跟人一样,都干这事的。”
秦文轩当时就想。难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会像那公狗和那母狗一样干那种事吗?世上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这样情形吗?他隐隐泛起一股恶心。此后一连许多天,他脑海里都盘旋着蚂蚱那些话,一种奇异的东西撞击他的胸膛。
秦文轩也想起了在1989年的事情,在那个谁都知道的春夏之交,故乡的省城里据说也闹得很凶,打砸抢的事都发生了。当时的蚂蚱在乡政府里当了个小小的文书,蚂蚱借着那一阵儿乱劲儿,在乡政府里同一个女人乱搞,成夜不回家去,结果引起了老婆的愤怒。蚂蚱在乡上当文书。就有许多接触女同志的机会,少不了打情骂俏的事,从开始的揩油渐渐地到发展到了窃香偷玉。蚂蚱后来告诉秦文轩说,那年五四青年节,乡团委组织了一次舞会。舞会上,有个双眼皮的姑娘向他频送秋波,过后还给蚂蚱写了一首煽情的诗,于是,两人间很快就做成了被他们叫做爱情的事。不幸的是那首情诗竟然被蚂蚱那个地包天的老婆截获了,一旦拿住罪证,后院便呼起了一场大火,蚂蚱的老婆口吐白沫,倒地不省人事,死过去又活过来:“想不到你个兔崽子竟在外头嫖野婆娘!”婆娘发疯了,不顾一切大打出手,接着,娘家人由婆娘的嫂子领头,一齐披挂上阵,蚂蚱当时的狼狈可从当时写给秦文轩的一封信中见出一斑。
蚂蚱那封信秦文轩至今还记得大概的内容。写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蚂蚱说他婆娘的娘家人不光是打他,他们居然一状将蚂蚱告到了区委、区政府H县上的民政局。要不是组织上看在蚂蚱属于老红军后裔的份儿上,定会被发配他到村里去当农民。由蚂蚱的命运,秦文轩联想到又一个问题,强者和弱者是互相转化的,有的强者到后来变成了弱者。蚂蚱的父亲从一个强者最终变成了一个弱者,是因他主动放弃了手中的权柄。而时下人们普遍认为,权利之重要,乃是强者的盔甲,强者所以强,就因这身盔甲的缘故。设若蚂蚱的父亲留在BJ当京官儿,而不是回家乡务农,将自己还原成个泥脚杆子,那么,蚂蚱的命运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了。
蚂蚱跟秦文轩也谈起过这问题,蚂蚱对自己的老父亲既爱又恨,爱和恨的理由都因为他是他父亲。落魄的蚂蚱在写给秦文轩的信中有如下的精采段落:
“……她打我的嘴巴(当然不是很疼),我都没有还手。又有一次,她接连打了我6只耳光,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秦红缨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她那狗兄弟竟然还剁我一刀!暗无天日,我简直不想活了!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领导不得不出面调解,而她竟然将我的工资,连同100块国库券统统卷走!一个多星期以来,我就靠了白开水和发糕维持生存,现在我一餐吃六两饭都不饱。可我要咬着牙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信的最后是请求秦文轩紧急救援:“你若有粮票,请赶快支援我一点儿!你立即从信里夹寄几斤粮票来!切切!”
秦文轩给蚂蚱寄去20斤全国粮票,之后就没了蚂蚱的音信。
这次,秦文轩才知道,蚂蚱好过的那女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