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回到故乡的秦文轩就伫立在那素有“金凤展翅”之说的山包上,俯瞰着那金凤双翼环抱着的秦家祠堂。祠堂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看样子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是不小的事。
一打问,才知道,乡政府说要拆了祠堂盖学校。消息传开,村里姓秦的人不干了,一下子聚起上千人,手持棍棒扁担铁器,一部分人围住祠堂保护,一部分人则去将乡政府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事情已经闹腾了好几日了,说是连县公安局和教育局也来人了……
秦文轩少年时代的小学就是在秦家祠堂里。对于一个旧日的家族说来,祠堂乃是最神圣之地了。那里是供奉和祭祀祖宗的地方,香火袅袅,阴森黪人。
最后********H县长也亲临现场,才平息了一场风波。乡上不得不妥协,取消了拆除整个祠堂的决定,三进祠堂的后一进屋子便是秦文轩小时候的教室了。
祠堂依旧是祠堂的样子,一块砖瓦都没挪动,更别说千年不朽的大梁了。祠堂的主体结构还完好保留着,尤其是前两进屋子,完全是旧日模样,黑瓦白墙,瓦塄里长满了青草,高大的牌搂门,从高高青石台阶一阶阶上去,门槛是一尺来高的花冈岩条石,被无数双脚和无数只屁股磨得光滑如玉。高大的天井,几十根巨大的立柱支撑起两层合抱的回廊。地上铺了青石条,在甬道的青石条底下,埋藏了几十口足可烹煮整只水牛的巨大缸瓮,走在甬道上,足音传导,就会回荡起沉闷空洞的回音。夜里听来很有点可怖。祠堂前后有森森的松柏耸立云霄,一阵微风吹过,也会发出唰啦啦一阵响,夜里听来尤其黪人。祠堂后面,有一条由东向西流的小河,河边生了一大片密密的篁竹,十分幽静地笼在一片白色的氤氲和雾岚之中,那竹的绿,一年四季都是洇染开来的绿。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好似水墨画不经意地点染几笔,一片高低不平的河滩野地出现在你面前,长满了没膝深的荒草,时或有长虫出没于荒草之中,那是更是蝎子、蜈蚣和斑蝥们的乐园,蝴蝶也跟别处的蝴蝶不一样,几乎全都是黑色的,间有血红斑点,个儿又大,飞起来活像蝙蝠,据说,还有野狐出没,只是他从来没碰见过。
说到祠堂就不能不说到秦家的老祖宗秦大人。秦大人的老坟就坐落在离秦祠堂不远的一片茂密竹林旁,远远望去,如一座隆起的小山包,每年到了祭祀的日子,远近姓秦的都要来给秦大人上坟,老坟头上都要添一堆新土。年复一年,老坟便越来越高,犹如小山。有次,一帮伢子攀援其上玩耍,一个伢崽从坟头摔下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大人们就说:细伢子不晓得好歹,那地方能随便爬上去玩耍的?他想象不来秦大人什么模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秦大人曾经吃过细伢子,而且每年都要吃一个伢子。秦大人做过朝廷命官,武臣。后犯了诛杀之罪,为避祸,带了秦家男女老少几十口子,辗转流落到此落脚。原先这一带住的是韩姓和欧阳姓人家,秦大人一来,把这两姓人撵到深山里去了。老人们说,秦大人身长八尺,头如斗大,手如蒲扇,一顿可吃下一整头小牛犊!他带领秦家几十口子人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以区区之众,不但一举将祖居于此的欧阳、韩姓两家撵上山去,还逼两姓人家每年送个细伢子下山,秦大人就将送来的细伢子用蒸笼蒸了下酒。由此可见,秦大人若不是混世魔王,便是个食人族的野蛮人。他竟然吃小孩,而且是用蒸笼蒸熟了来作下酒菜。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那不过是秦家族的神话,也许秦大人真吃过欧阳和韩姓两家的细伢子,也许纯属子虚乌有,他们秦家人只是用了这事来吓唬人罢了。几千年的人类史就是一部强权者的历史,一部种姓部族之间血腥征服、杀戮的历,并无任何道理或仁义可讲,只有争取到了生存权利之后,尊严才会成为可能。换句话说,若不是秦大人的铁血政策,今天他很可能不会坐在这儿悠闲地写小说了。
被撵进山去的那两姓家族自然是弱者。强者可以剥夺弱者的地盘,却无法剥夺他们的仇恨。直到今天,山上的欧阳家和韩家同和山下秦家还结着冤仇,两姓人至今不和秦家通婚。秦家的人内部因什么事打闹起来,族里的老人就会出来说:“难道是要山上的人看秦家的笑话?”这一说,一场恶斗便会止息了。只有强者似乎才配享受一种叫做文化的东西。
那片河滩野地,是比祠堂阴森的一处所在,同它联系在一起的一个重要事件是,“****”时期的一个酷热夏天,这片野河滩地里,曾经一次杀倒了几十个人。因为他们是地富反坏右。大人们将这恶梦般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制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如一副X光片。秦文轩在小的时候很难想象这件事,为什么一部分人想要杀掉另一部分人,便可将他们随意地就杀掉了?这一部分人又凭什么拥有这种极端的权利?小小年纪的他曾经问过父亲,父亲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说:
“闭嘴!这不是你们细伢子问的事!”还威胁他:“你也别跟别人说起这事,不然,当心敲断你的腿!”
秦文轩也拿同样的问题私下里问过他母亲。
母亲只轻叹一声,一丝悲凄,只是说:“那时候天下乱了,人们都得了疯病。所以,杀也就杀了……”
他再问得急了,母亲就索性说:“去去去。那你问老六公去吧!”
可秦文轩怎么会去问老六公呢?老六公是个疯子!
老六公就是在野河滩里杀人那次突然疯了的。疯了的老六公跟其它疯子不一样,他不吃饭,只吃土。有次,秦文轩亲眼见老六公将一砣晒干的发红的黏土,嘎蹦嘎蹦吞进肚里去,就像吃一块酥脆的桃酥。吃了黏土的老六公,两眼红如火炭,张开臂膀,吓唬要砍秦文轩的脑壳,嘴里还“喀嚓”有声,吓得秦文轩魂飞魄散夺路而逃。所以他怎么会去找老六公呢!
秦文轩有个同学,外号叫“鼻涕虫”。鼻涕虫的爷爷也就是那次被杀倒在野河滩里的几十个人里头的一个。鼻涕虫的爷爷在临死前一天,穿了一身厚棉袄,那时正是炎夏。鼻涕虫的爷爷所以这样做,为的是到了阴曹地府不至于被透彻骨的寒冷冻僵。幸亏鼻涕虫那时还没落地降生,否则十有八九也要跟他爷爷一起穿了棉袄走人的。
杀倒了那几十个地富反坏分子之后,野河滩里便时常闹鬼,夜里从那儿过,能听见鬼哭,呜呜幽幽的,像怨女的哭。月黑之夜,夜风唰啦啦吹过,还可见点点鬼火闪闪,飘飘忽忽,高低明灭,像有人提了灯笼在无声行走。鬼火有时候团作一球儿滚来滚去,时快时慢,隐隐伴有鸽哨似的声响。老人们说那叫“狐狸炼丹”,是狐狸精将那火丹反复地吞进肚里又吐出来……
而一说到狐狸炼丹,秦文轩脑海里顿时便浮现出那个叫月儿的小妹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