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少年的幻影
秦文轩像出逃一般跳上一辆出租,那一瞬间,他奇怪地想要快快地逃离这个世界。
“上哪?”司机的声音也很疲惫。
“往前开就是了。”
秦文轩不知往哪里去了。家?自然不能回的。回大隐于市的那个蹩脚的处所里去缩着?
不,他不想回去一个人憋着……
这会儿,老鬼和老皮没准儿还在茶府里泡着呢。
再到茶府里去同老鬼和老皮他们汇合?见他们的鬼去吧,他已经没有一点儿雅兴了。此刻的感觉不仅仅是索然无味,更有一股恶心的感觉,翻肠倒肚,极想要喷射似的呕吐……
夜里的大街像一条沉浸在暗影里的河流。
出租车往前开着,夜的街道从车窗边忽明忽暗地闪过……
秦文轩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却又毫无睡意……
他的虹膜上出现了那个少年。
那个小孩是他自己……
故乡高高的山坡上,久久地坐着一个少年,一双纯净如水的眸子凝望着山坡下的那条沙土路。远远看上去,少年就像一块青色岩石,一身灰蓝色的褂子有点窄小,吊起在腰里,露出一道瘦瘦的腰脊。少年支着硕大脑袋坐在山坡上的样子,活像一只土拨鼠。
从远山刮来的风,刮到坝子上已变得悠闲从容了。天上,有一只鹰在蓝得透明的空中缓缓盘旋,有时几乎像停在空中不动了。从少年坐的这位置俯望,沿着那条白亮的溪水旁边,绿树掩映里,错杂地排开的几座苫盖茅草的土黄色屋宇,几座高高的吊脚木楼,一个个禾堆,以及镶嵌前后的一块块明镜似的水田,统统笼在一片金箔似的阳光下浮起的淡紫色氤氲之中了,宛如一幅展开的画轴儿。在山坡脚下,沙土路拐弯的地方,是村里的砖窑,此刻能清楚地看见从那砖窑上冒起的滚滚浓烟,一个劲儿地朝湿漉漉的天空上斜散开去,渐散渐淡。砖窑再过去一点,便是那条从山外蜿蜒而来的沙土路了,在阳光下反射之下,这条沙土路在少年的眼里变成了一条流动着的河、一条烫人的光带。少年焦灼的目光一次次顺了这条沙土道路往山外延伸,可每一次都被那一道道横亘着的山岭阻住,不得不折返回来,而眼前那亮得晃眼的沙土路上,总是少年所熟悉的风景:一个光脑壳的伢子拿了一根竹竿,嗬嗬嗬嗬地赶着鸭子,懒懒地横穿过那沙土路,往小溪边去了,一个荷锄的老农戴了一顶几乎是乌黑色的斗笠,光赤着双脚,走在那沙土路上,大声朝禾场那面吆喝了一句什么。禾场就在沙土路的这一头,禾场的那棵大杉树底下,早已聚着一伙山民的影子,多半是男人,也有抱崽儿的女人,统是灰乎乎的一堆,认不出颜色来。在他们脚下,杂乱地堆放着些担笼和背篓,一只褐色间黄的土狗在人们中间蹀躞着,谁家的一头母猪一下下拱着一堆干燥的稻秸儿,发出哼唧哼唧的叫唤……
终于,在沙土道路的极目处,出现了一只甲壳虫似的小斑点,后面拖着一条尘土的尾巴。少年兴奋起来,不再坐在山坡上,跳起来,朝山下的禾场上的人们嗷嗷地大声呼喊。从山外的县城里开来的长途汽车终于出现了。那小小的甲壳虫在少年的视野里渐渐地变大,变大,更近些的时候,小孩听见了一阵隐隐的嗡嗡声,那是汽车发动机的响声。汽车一直哼哼哼地开到山脚下的谷场上来。少年一路窜下山坡,冲到禾场上来。那辆长途汽车几乎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浑身裹满了泥浆,一副委屈的样子。禾场上聚着的山民们蠕动起来,大包小包,扁担箩筐,扎扎楞楞地往车上挤,司机和售票员骂骂咧咧,大声呵斥着,挤车的山民也高高低低热闹地嚷嚷着,车门好不容易关上了,几张紧贴在溅满泥点的窗户玻璃上的面孔,如一只只晒干的柿饼。汽车哼哼哼在禾场上笨重地掉转过头,又不堪重负地哼哼着,沿着那条白亮的沙土道路,朝山外颠簸着去了。少年快步爬到山坡上去,伫立着,一直目送汽车的影子渐渐远去,越变越小,变成了一只拖着条细细的尘土尾巴的甲壳虫,倏然消逝在山岭阻隔的拐弯处了……
那少年便是他吗?
是了,是他,不过只是当年的那个他,而绝对不是现在的这个他了。现在的秦文轩又是个什么样子?连秦文轩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今夜这荒唐的一幕之后,他甚至对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强留的厌弃感,觉得自己十足的龌龊、下流、几乎滑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那么,秦文轩,你即刻悄无声息地滚回你哪龌龊的狗窝里好好反省去吧!
那整个晚上,秦文轩彻夜失眠了,他所感受到的,是非自我的人格和麻木的分裂之感。半夜里爬起一照镜子,竟不认得镜子里的人是谁了,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蓬头垢面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