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和老皮
他蹀躞到街上去时,夜市正红火呢,满街的红男绿女,到处有霓虹灯闪烁。现代都市正进入越来越诱人,越来越叫人空虚的夜生活。金帝王、伊丽莎白、凯撒大帝、大富豪、希尔顿……
密匝匝的树荫里闪动着几个身材窈窕的女郎,浓艳的化妆、很露的衣着,在广告灯箱下,闪烁着暧昧的迷彩……
林梅和儿子此刻在做什么呢?
儿子的作业总是成问题的,老师不止一次找家长去训话。儿子还有样糟糕的毛病:撒谎,还迷上了网吧里的电子游戏,偷着去泡吧,好几次都是他从网吧里把儿子揪出来的。
一个涂抹得红艳艳的女郎,两条长腿,像时装模特儿,超短皮裙紧绷绷包裹住臀部,在夜幕里的闪光充满性诱惑。他走过她身边时,她朝他直抛媚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女郎便溜达着前去了。
显然,她将他当作个准嫖客了。
他觉得有点好笑,再一想,又实在没什么好笑的。他不是不可以变成一个嫖客的,都市和欲望,本就是一双孪生姐妹。他也是个人,是个男人,上帝给他的身体安了那么个物件,不仅仅是让他尿尿的,他跟那些被称为“嫖客”的男人之间,原本没有一道天然界限,只要他跟那小姐去到一处地方,将这个月工资的一部分交给她手里,他就可以获得同她****的权利,干像公狗和母狗干的那事儿了。
他打了一辆的士。司机一嘴黄牙,颇为饶舌,骂了交警骂腐败,说不三五句话,就朝车窗外吐口痰:“操,这国家,完了!”
一个国家怎么会因为一个出租司机骂一声‘操,完了’便真完了呢?笑话。
秦文轩赶到茶府时,老鬼正跟一个穿紫色旗袍的漂亮妞儿调情,妞儿坐在树根雕漆凳上,给老鬼表演茶道,每个姿势都含了一股优雅,浑身的中国文化。
老鬼一见秦文轩就说:“咋球回事?吃饱了撑的来?好端端从家里出走?有病啊你?”
秦文轩说:“这事我跟你一两句话说不清。”
“真没啥事?那你神经真不对劲了。噢,待忽儿老皮也过来。”
老鬼话音刚落,在文联混事的老皮就迈着八字步晃悠进来了,穿着一身中式褂子,却像扛了一天水泥的苦力,脸色发灰,屁股沉沉地往圈椅里一坐,脑袋朝后一仰,接着是一声痛不欲生的长叹。
老鬼看着老皮的脸:“老皮你****,脸色咋这难看的?”
老皮用小拇指尖抠抠两只眼角的眼屎,又一声叹。
老皮在文联办了个要死不活的破杂志混日子。
老皮比秦文轩还热爱妇女。但老皮更像个“闲人”。
所谓“闲人”是指介乎于当代社会经济大潮里的佼佼者和无能者间的人。特点是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无所事事。有时也能扑腾一阵,却没多少蹦达的本钱,无论做什么事,总带着一点随意游戏味道。没什么经济头脑,却颇有几分魏晋之风。“闲人”跟混混儿还不是一回事。混混儿有时还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违法勾当,闲人则更偏重于闲极无聊的交游、少盐没醋的吹牛、百无聊赖的泡蘑菇。“闲人”只是闲在,其实并不闲着。无聊了,便邀约三五差不多跟他一路的货色,聚在一起,喝喝酒,放屁打嗝,讲几个荤故事、黄段子。散伙时,留一团乌烟瘴气。这就是“闲人”们的生态景观。
也只有闲人,才有工夫细细地咀嚼各种带文化味道的东西:什么酒文化,性文化,茶文化……在中国,酒、色、财、气,什么什么的玩意儿都可以说成是文化,放屁都能跟文化连得上。可你真要去找“文化”,文化却又跟你捉迷藏,不知跑哪个爪哇国去了。
老皮不但是闲人,还是个当代“唐璜”,这家伙,见一个爱一个。老鬼对老皮的评价是“洒遍人间都是爱”。
老皮身边总不缺妙龄少女。而且也说不来这家伙身上到底有什么邪劲儿,凡是跟老皮交往过的妞儿,过后还个个总忘不了老皮,她们互相之间,还少不了隔三岔五地争点小风,吃点小醋。老皮自己倒不大动情,做出过眼云烟一般的架势,跟每一个女人的交往都似乎持续不了太久。
老皮身上的故事和花絮总是不少的。
老皮的办公室是秦文轩和老鬼常去打牙撩嘴的地方,一去准有电话打进来,十有八九准是女人打过来的,有的妞儿撒嗲,在电话里让老皮猜是谁,凡遇这一类电话,老皮一般不予理睬,咣地就把电话扣了。
一年前,老皮碰上个水淋妞儿。妞儿的男朋友吸毒,刚被抓走。老皮跟那妞儿吹牛说,公安局有他的铁哥们,定能出面摆平这事。那妞儿便请老皮从中说情,别把她男友押解到太远的地方去劳改。老皮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下来,眼珠子一转,却又缺德地帮了相反的忙,叫公安局的哥们儿把那妞儿的男友送到远处劳改去了。尔后,老皮趁虚而入,没三天工夫,就把那妞儿搞上了床。那妞儿竟也再不管自己的男友在何处劳改的事了,只顾得同老皮野鸳鸯戏水,乐不思蜀……
但老皮今天心情看上去不怎么爽。
秦文轩和老鬼催问半天,老皮才吞吞吐吐说了实情,他果然是遇着麻烦了:跟老皮黏糊了近一年的那妞儿的那位吸毒男友提前回来了,一回来就直奔老皮处来兴师问罪,还拿了刀子逼着,一笔便敲走了老皮身边仅有的5000块钱……
老鬼听了,一撇嘴,轰赶苍蝇地摆摆手:“我当啥事哩,算球个去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值不当得往心里去,那吸****的没给你小子破了相,算你捡便宜了。”
老皮说:“就是的。三条腿的驴没有,两条腿的女人不多的是?”
古筝曲弹奏的是《渔舟唱晚》,散开丝丝缕缕的忧伤。
一个露脐小姐从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包厢里钻了出来,凌乱着头发,坐到一旁的闲座里,一手隔着薄薄的衬衣整理狼藉错位的胸罩,一手从手袋里摸出只妆盒来补妆,将口红重涂抹成猩红,同时跟另一个打哈欠的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
老鬼张嘴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扭头问秦文轩:“你最近搞啥鬼名堂哩?”
秦文轩说:“啥也没干,无聊了就看看书。”
“看啥破书啊?”
“罗素的,看几页看不下去了,今天路过书店,又买了本新版的《浮士德》。”
“操,你这货真是越活越缩回去了。”老鬼说,“小说再不写了?”
“倒是有个长篇的草稿,存电脑里都好几年了。”
“啥题目?”
“《极度寒冷》。”
“南极考察的?”
“考察个鬼。我是想写这社会人欲横流的冷漠,没了理想和道德准则,一切都被嘲弄,价值颠倒,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铜臭气。我是想探讨一下有关原始生命力的问题。一个社会,要没了原始生命力,也就没精神创造力了。”
老鬼冲旁边的老皮阴险地点点头:“听见了吧,合着这小子是想得诺贝尔了!”
“去个萝卜儿。”秦文轩说,“也就狗改不了****罢了,隔段时间打开电脑,扫描一眼,就又扔一边儿去了。”
老鬼说:“这年头啊,还是来点实惠的好,隔三岔五地,写点电视剧,挣点碎银子花花,也不失为一条生路。”
老皮哼着声儿:“这年头只有傻毙还在写小说,有那工夫不如泡忽儿妞,文学?文学算个球?娼妓都不如!”
老鬼说:“哎哎哎,不许污蔑娼妓啊,人家那可是诚实劳动。”
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后现代派,骂了几个正在流行的网络美女作家的下体小说。又骂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大师级的“文化嫖客”。
老皮说:“以前是用笔写作,现在变了,兴用下体写作了。柳青当年为写一部《创业史》,连家都搬到农村去,撅起屁股踏踏实实当了十几年老农民,要搁眼下,他老人家还不成正儿巴百的白痴、神经病了?”
老鬼将手里的烟屁像弹头似的弹出,一摸蒜头鼻子:“烦不烦啊?说点正经事吧。”
老鬼说的“正经事”指的是女人。
老鬼长得像个陕北山沟里的生产队长,肚子里的花道却颇深。老鬼的小说曾得过全国大奖。得奖之后就基本不干什么正经事了。什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什么“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什么“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等等,伟人的这些话,经老鬼的那张臭嘴说出来,全串了味,直指男女床底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讨论中央几号几号红头文件呢。
喝着扎啤,老皮的灰颓渐渐化开了一些。他将身子一仰,作朗诵状,朗诵的是经他改头换面的裴多菲名诗:
生命诚可贵,
其实无所谓。
爱情价更高,
不如去胡搞。
正胡闹着,一小女孩甜甜的的声音从老鬼的手机里叫起来:“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啦!”
老鬼接听手机的表情是一脸阴险的坏笑:“……是吗是吗……嗯嗯嗯,没事,成,来吧来吧。”
老鬼接罢电话,对秦文轩说:“一会儿要来个女的,写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