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放居住之所美其名曰“闲致轩”,不过一个三丈见方的石洞而已。闲致轩坐落在马家岭议事厅正下方,通过一条青石板暗道与议事厅相连。闲致轩出口是一道暗格门,暗门钥匙则为放马天放腰间的环佩玉坠,从马天放执掌马家岭大掌柜那天起,闲致轩就没有第二个人进过。马天放平时没事,便钻进闲致轩,享受闲致轩的冬暖夏凉,马家岭的人若有事需与马天放面谈,则可按下议事厅卧榻右扶手处貔貅的左耳,闲致轩就会立即响起一串急促而尖利的铜铃声。
这天傍晚,马天放正在闲致轩中侧卧休憩,身旁搁置了一只小香炉,香炉中清烟缭绕、桂香四溢,这样的香气让他很容易安睡。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哭嚎,他顺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不胖不瘦的身材,长发翻飞的模样,许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得那人口中念念有词“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啊——”
这四个字放佛刺激到了马天放的敏感神经,马天放瞬间呼吸受堵,一股恼怒直冲头顶,他朝那人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那人并不理他,仍叨叨念着“玩物丧志”,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马天放见那人步步紧逼,心中莫名其妙地升了一丝怯意,他张口嚅嗫半天,喊出一句话:“你是谁?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并未停步,一阵冷笑声起,那人幽幽反问他:“你说我是谁?”
突然,一张胡子拉喳、污血横流的脸凑到马天放眼前,那扭曲的眉眼、那欲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硬生生将他吓醒!
“啊——”马天放即使是睡着的状态也清楚听到了自己在梦中喊出的一句尾音。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额头上汗珠如豆,心跳突突作响。啊,实在太恐怖了!这个如影随形如同鬼魅一般的人,他如何能够忘记?!在梦中总是一遍遍折磨他灵魂的人,他如何能够忘记?!
马天放喝了一口水,缓下惊恐的心情,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温热的玉床之上,神思远游。
一阵铜铃声在闲致轩中密密地闹开,马天放知道应该是有紧要之事,这才收敛心神,更衣,顺着斜上的青石板路出了闲致轩进了议事厅。
歪嘴一见马天放出来,便上前低语道:“大掌柜的,黎大夫上马家岭了,说是有事求见您。”
若按以前惯例,不管何人上山,马家岭总是先将此人劫了个一干二净,再将此人好生个皮肉款待,将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今天傍晚上山的人是黎扶伤大夫,在今年年初大掌柜的中了一箭,差点死过去,马家岭强行掠了宝庆城中最好的黎大夫上山专门为大掌柜医治,大掌柜这才捡回一命。治好大掌柜之后,按说应该一刀了结了他,这才符合马家岭的行事风格。但大掌柜的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不仅让马家岭的人好生对待黎大夫,最后命六子找了几个人将黎大夫抬回了宝庆城。在歪嘴看来,黎大夫在大掌柜心中肯定有不一样的分量,这天黎大夫上岭,歪嘴自然不敢怠慢,赶紧的过来通知马天放。
马天放心中略一琢磨,黎大夫受聘于林府,莫非林府知道黎扶伤救过他一命,在林少龙和周钰灿受难于马家岭之际,特意托其上马家岭充当和事老?
“叫他进来。”马天放说着,坐上了卧榻。
“是。大掌柜的。”歪嘴应着,又转身吩咐身后的五行道,“去请黎大夫进来。”
“好嘞。”
黎扶伤赶了一天的路,风尘仆仆,见到马天放马上客气地一行拱手礼:“黎扶伤见过大掌柜。”
“黎大夫好兴致,大冬天的,是因为采药迷路上了我的马家岭吗?”马天放温吞吞地说。
黎扶伤沉重道:“非也,今日是因故友之情上来拜见您的。”
“故友之情?这话怎么说?莫非马家岭的人中有黎大夫的旧友?”
“马家岭的人中怎会有我的旧友?实不相瞒,我所谓的故友之情,是和林府二太太李淑贤的故友之情。说来惭愧,老生两年前从祁阳县回了宝庆,一直在林府的济善堂坐堂看诊,竟然不知林府二太太正是我二十多年前同门的小师妹!听说,两天前,师妹的儿子林少龙被绑架上了马家岭,师妹终日忧心忡忡、悲痛异常。就在昨天,师妹突然晕厥倒地,人事不省。”
“什么?!”马天放下意识一惊,脱口而出。说完发觉自己的失态,这又佯装冷冰冰的样子问,“有黎大夫在,林府也不用过多操心吧。”
“林府差老生看诊,老生这才认出林府二太太就是李淑贤师妹。不过,据老生来看,二太太恐怕已药石无灵、无力回天了。”
马天放的拳头悄然握紧,他在极力压制内心浮起的波澜,这是林府为了救林少龙想出的“无中生有”之计吗?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能救就不能救了?李淑贤平时不是很注重医学养身之法吗?
“这二太太的身体也太不抵事了吧?”马天放笑道。
“二太太素来擅长膳食调理,身体自然不差。不过,亲生儿子被掠上了马家岭,生机渺茫,昏倒在地,脑袋磕在了石阶之上,脑中出血,淤血增多,压迫了神经,她的呼吸现在是一天弱似一天,随时都有性命之虞。今日凌晨终于有了片刻清醒,想见少龙最后一面,托老生想想办法。”
黎扶伤所言看不出什么破绽,马天放几乎相信了他的话,他的心中绞痛,却又不能言语。
“老生和小师妹从小情同手足,现小师妹时日不多,临终前的托付万不敢懈怠。老生想着,今年和马家岭也有一点交情,为着这点小小的交情,老生冒死上马家岭求大掌柜的发发善心,让二太太和林少龙最后见上一面。”
“跟马家岭的人谈善心,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马天放冷声道。
“人之将死,恩怨可暂且放下。满足林府二太太的最后愿望,必能积一世福德,请大掌柜的开恩应准吧!”
“不必说了!”马天放心中一恼,吼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擅闯马家岭的罪责。你下山去吧,我命马家岭的人不为难你。”
“大掌柜的!”
“黎扶伤!不要得寸进尺!”马天放恶狠狠地口气。
黎扶伤看出他眼中燃烧的熊熊怒火,察觉出他身上莫名躁动的焦虑,他没有继续要求,他选择退而求其次,从怀中掏出一封已封口的书信,“若实在不行,请大掌柜的将这封书信交由林少龙少爷,这是二太太的临终想对少龙少爷说的话。多谢了。”
歪嘴接了信,黎扶伤转身出了议事厅,并未做过多停留,直接下马家岭去了。
马天放从歪嘴手中接过信,神色呆滞,仿佛深深地陷入某种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