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大嫂,你说他就这么撒手了真没给你们家留半点值钱的东西?”妯娌朱云,钟天远的妻子不无惊异地问周英琦。
“可不是。”周英琦放下手中的针线,“你说他要留点金银珠宝给后人我们不给他备副好寿木将他风光大葬?现在家里生计艰难,也怨不得我用一席破席将他草草葬了。”
朱云边绣牡丹花边说:“他不给你钱财倒也罢了,还给你添这么个陪钱货。家里就靠大哥每月二两多银子过活,柴米油盐酱醋还有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哪儿不要银子。亏的你刺绣工夫了得,在陆府谋了这么个事儿。不然,可叫人怎么活?”
“是啊,天威管我把月达弄进私塾念书也花了不少银子呢。这几天我也在想,干脆把那钰灿卖给陆府当丫头算了,可琢磨月琴还小,家里那么多事儿也离不了她。只好把这想法往后延一延。”
朱云干笑两声,道:“大嫂,你也别怪我多嘴。你对钰灿那孩子也太厉害了些。这寒冬腊月的叫她到河边洗那么多衣服,我看她手都冻僵了,给她暖炉叫她烤烤手她也不肯,怕回来晚了被你打。她还只是个孩子,皮薄肉嫩的,你每次打她打得又重又狠,她身上可没一块好肉了。”
“那丫头还知道向你告状了?”
“不是,大嫂。我也是看不下去了才这么说一句。那钰灿在你们家做事像牛一样,可你对她却连猫狗都不如。即使你要怪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那也是钰灿的爷爷的不对,和钰灿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我存心折磨人,是这丫头实在气人。任你怎么打她骂她,她也不哭,就摆那个表情,我看着就怄一肚子火!就拿上次来说吧。她去河边洗衣服结果一不留神水把月琴的衣服冲走了,偏偏又是月琴独爱的那一件。月琴打了她,她竟然把月琴推倒在地上。我一来气狠狠教训了她一顿,拿她的头往墙上撞,流了一地的血,她不哭,吭也不吭一声,结果昏死过去。三天后才醒过来。阿弥陀佛,幸好她还醒过来了,否则我就被官府抓去判个斩监候。”
“月琴也是被你宠坏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打钰灿。就因为追那件衣服钰灿差点被淹死了呢,河边钓鱼的人把她救起来,嘴唇都变乌了。别人都说一件衣服哪有性命重要,钰灿却说,那是妹妹最喜欢的东西。”
“那死丫头嘴巴跟涂了蜜似的。你可别信她的花言巧语。”
正说着,钰灿进来了,她说:“姑姑,水缸的水我已经装满了,饭菜也做好了。”
“好了,知道了,现在你去私塾把月达接回来。”
“是,姑姑。”钰灿磕个头,这才出门。
周英琦转头向朱云鄙夷道:“看吧,这丫头天生就是丫头命,一辈子服侍别人。”
“是啊,是啊,真是造孽。”
“还是我们家月琴福气好。上回来了个道士,他说我们家上空紫气云集,以后必出贵女,大吉大利荣华富贵。他是寻紫气寻到我们家的呢。哎哟,我的月琴啊,以后可得好好打扮打扮,贵夫人呢。”
在山上月达和几个男孩子一起嬉笑玩闹。
“月达哥。”
“恩。”月达应一声,也不看钰灿便把书包扔给她,“把包给我拿好了,如果敢像上次那样摔一跤把我包弄脏我让你好看!喂,天名,把鸟还我。”
天名说:“你再让我玩会儿。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鸟呢。”
“这是鹦鹉,我听陆府里的管家这样说的,这鸟还能学人说话。”
“是么?那我们试试?”
“为什么让你试?”月达叫嚷,“这是我偷的鹦鹉!把鹦鹉还我!”
几个男孩子你争我夺起来。钰灿说:“哥,你偷别人的东西啊?”
“不碍你的事!”月达一下子恼怒起来,奔过来一把将钰灿狠狠推倒在地,恶狠狠地指着钰灿说,“我可警告你,你别把这事告诉我娘啊,否则我打死你。我动起手来可比我娘厉害百倍!”说完,月达威胁性地朝钰灿掰掰手腕子。
“啊,死了!”突然有人喊。
“什么死了?”月达紧张地问。
“鹦鹉。天名一直捏着它的脖子,没气了。”
“什么?天名,你赔我鹦鹉你赔我鹦鹉!你赔我!”月达夺过鹦鹉嚷道。
“死了还怎么赔你?我是不小心的。”天名道。
“我不管!不管!不管!反正你赔我!”月达坐地上哭闹起来。
“死了?”钰灿念着,她想起七年前爷爷睡着了的时候姑姑也说了这两个字,她一直不明白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说的鹦鹉死了和姑姑说的爷爷死了都一样吗?
几个孩子轮番劝月达,在天名承诺买一个月的烧饼后,月达终于不哭了,几个孩子开始挖坑埋鹦鹉的尸体。钰灿蹲在旁边看着他们把鹦鹉放进坑里然后再慢慢覆上泥土,她想起爷爷也是这样被姑姑掩埋的。她情不自禁地小声问,“死了,它还会回来是吗?”
众人哄笑。月达觉得自己颜面尽失骂她“笨女人。”
只有天名跟她解释说:“死了它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它会腐烂在泥土里,变成和泥土一样的东西。像人一样,只要死了,他就不能说话不能动,然后,身上的肉会一点一点烂掉,直到烂完为止。那时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她听完,双目盈泪转身朝周士宗的坟方向跑。
“她怎么了?”天名问。
“谁知道!一个笨女人。”月达回答。
周士宗的坟上已长满青草,光裸的一个坟堆,没有墓碑没有香烛没有供果,无限凄凉。
钰灿扑倒在周士宗坟前,泪流满面,她说:“爷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爷爷,爷爷,我没有爹和娘,他们很早就不要我了,我只有你啊,爷爷。我听你的话,从来都不哭,手冻疼了不哭,冷坏了不哭,饿坏了不哭,被姑姑打得很疼很疼也不哭,现在我也不想哭,可是眼睛里总是有好多水往外冒,我真的不想啊。爷爷,你骗我,你说你还会回来,爷爷,我最相信你的话啊,爷爷,没有你以后我该怎么办?我怕姑姑打我怕月达哥骂我,我怕天黑黑的,爷爷。”
“喂,小姑娘。你看到一群男孩子吗?”一个很好听的男音在身后响起。
钰灿回过头,看见一个男生穿一身丝绸衣服,气宇轩昂。
“怎么眼睛都哭红了?你想你的爷爷了吗?”
钰灿噙着泪水点头。
“现在才知道爷爷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很伤心是吧?”
钰灿又点点头。
“我觉得你很坚强。我可从没这样夸奖一个女孩子哦。”
钰灿抹了眼泪,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是哪家的孩子?”他问。
钰灿不知道自己应该算周家的还是钟家的,所以默不作声。
他笑,说:“我是……”
“少爷,少爷,我们抓到偷鹦鹉的人了。”突然一个男孩子叫喊着跑到他跟前,在他身后还有一群帮手押着月达和天名几个人。
“月达哥!”钰灿看月达被人押着叫了起来,“你们放了我哥!放了我哥!放了他们!”
“你哥?”他皱起眉头,“我不会打他,只要他把鹦鹉交出来我就放了他。这只鹦鹉很珍贵,是我的结义哥哥从他们家带来送我的。如果被我弄丢了,我可没办法向他交代。”
“什么鹦鹉?鹦鹉是什么东西啊?我们没看见呀!”月达装迷糊。
“我家管家带着鹦鹉出府遛遛,刚在石板桥喝了一口茶,你们几个就把鸟笼从管家身边偷走了。还不承认?”
“我们真什么都没看见。我们放学就一直在山上玩石头。”天名也说,“没见过你说的那种鸟。”
“少爷,我们别和他们罗嗦,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他们到底说不说!”一个家丁有些不耐烦了,提议道。
陆少爷摆手:“我们陆家可不会恃强凌弱。”
“鹦鹉已经死了。”钰灿小声说,“是我不小心把它捏死了。不关我哥的事,你们放了我哥他们吧。”
“什么?你?”陆少爷笑,“就凭你手上那点力气?小姑娘,我知道你想救你哥哥但也不是这种救法,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肯定你哥哥就是偷鹦鹉的人。”
月达见钰灿不打自招承认了看见鹦鹉一事,心里忍不住骂了三遍“笨女人”!偷瞄对方一共八个人,人数略多、年纪稍长,若是打起来,他根本占不了任何优势。所谓打不过就跑,月达趁人不备,挣脱了左右陆家家丁的束缚,撒脚便溜。陆中轩眼明手快立即伸手抓住了月达的衣领,月达心里又恼又怒,不分轻重地和陆中轩厮打起来,这一抓一扯之下,陆中轩肩头的衣服竟活生生被月达撕下一块!钰灿在后面看得惊呆了,她看见陆中轩的肩膀上赫然三颗红痣!
最终,月达不敌陆中轩,被中轩摁在地上,他叫:“你的鹦鹉真的死了,我们把它埋山那边了!”
“这是实话。其实这只鹦鹉要真是我的,你们把它弄死了我也无所谓,只是它是我结义哥哥千里迢迢带来的,你们说我回去该怎么回他?难道告诉他,他刚给我带来的鹦鹉就被别人偷去弄死了?”陆中轩问道。
“反正已经弄死了,又不可能活过来,你说怎么办吧?”月达说。
“只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姑姑,不然月达哥会被打死的。”钰灿恳求,“我们家没有那么银子赔你,但我们可以为你洗衣做饭。”
“什么我们?要做你做,跟我没关系啊!”月达立马撇清关系。
陆中轩看了一阵钰灿,缓缓道:“那,我也不告诉你家人,我只要这个小姑娘做我的书童,怎么样?”
月达的反应是求之不得。
“你答应么?”他又问站一旁傻乎乎的钰灿,“我还可以教你读书认字呢。”
钰灿想起爷爷告诉她的“遇到一个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男人,你就跟他走吧。”这句话,她觉得这些事似乎是爷爷的指引,所以她点点头,说:“我很想念书呢,好多字我都不会。”
陆中轩笑:“我会教你。你叫什么名字?”
“周钰灿。”
“陆中轩。”
回家的路上,月达怒气未消,骂骂咧咧着,不时在钰灿脸上使劲儿捏两把,钰灿也不敢叫疼,生怕一叫,月达下手更重了。
赶到家门口,钰灿粉嫩的两边脸庞已被拧得绯红。透过栅栏,远远看见周英琦正拿着一根枯枝在泥地上教月琴画着什么。
月达见了英琦跟见了救兵一般,边奔过去边扯着杀猪的嗓子一声声地喊:“娘,娘,娘——”
英琦抬眼,笑道:“月达回来了?”说话间,月达已蹦到眼前了。
“娘。”月达有些委屈地说,“我可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跟抹了灰似的?”英琦赶紧给月达擦着衣服的草屑和泥土,“莫不是又打架了?”
“请娘责罚。”月达扑通跪在周英琦跟前,挤出两点泪花,“娘,孩儿闯祸了,今天跟陆少爷打起来了。”
“你是说陆府的陆中轩?”周英琦惊道,“天老爷!你跟谁打架不好,你干嘛惹那陆中轩少爷!我们家租种的土地是陆家的,我的刺绣活计,月钱也是陆家给的,我们钟家平日的吃穿用度哪样不仰仗着陆家。你跟陆少爷打架,那是存心不让我们爷娘儿活呀!你说,你把陆少爷伤着没有?快说!”
“我哪能伤着他呀,娘。他比我年长,长得比我高,还有一群家丁给他撑腰,我能逃脱都算万幸了。”
周英琦缓过一口气,双手合十胸前:“苍天保佑!苍天保佑!明天一早我便去陆家向夫人请罪,祈望陆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都怪钰灿。”月达愤愤道,“我们不过是见陆府的鹦鹉能学人话,很新奇,偷来玩儿会,玩了就准备送回去的。结果,正要送呢,钰灿就向追出来的陆少爷告状了。”
钰灿轻声说:“月达哥,我没有。”
“你给我跪下!”一道凌厉的眼神射向钰灿,“小小年纪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几年我们钟家是白养活你了,活生生养出个白眼儿狼!养育之恩全然不顾,见了中轩少爷,这脸就巴巴地贴上去了,你还要不要脸?!”
“姑姑,我没有告状,我没有。”钰灿跪在地上,她想解释,但姑姑现在正在气头上,怒火亟待发泄。姑姑从来不敢伤着月达丝毫,因为万一伤着了月达,天威归家,月达哭诉一番,姑姑可少不了挨丈夫的拳头。想来,这一顿打,她如何也逃脱不了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姑姑出出气也好,明早姑姑还得去陆府舔脸请罪呢。
周英琦见钰灿也不争辩,平静地跪在那里,仿若发生的事一切与她无关一般,更是怒火攻心,随手从栅栏处抽一根两指宽的木条,疾风暴雨般向钰灿背上、肩上、腿上抽来。
钰灿疼出了眼泪,既不叫,也不嚷,唯有木条抽在隐隐作痛的旧伤上引发钻心的疼痛会让她忍不住哼两声。周英琦毫不留情地挥动木条,口中骂个不停;月琴从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回头望向钰灿做了一个活该的鬼脸,复又转头专注地在地上画着一朵海棠花;旁边的月达倒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将钰灿打得越重越好,仿佛打得越重,他犯的错就越发淡化,直至最终被掩盖。
“娘,打死这个死丫头!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的,临到头,还胳膊肘往外拐。娘,她还没经过您的应允,就答应做陆中轩的书童了呢!”月达想着,这种未经允许擅作主张的行为,委实不能令母亲忍受,浇下这桶油,想来正当气头上的母亲抽死钰灿的可能都有!人死了,看她还怎么去做陆府少爷的书童?
偏偏这话让周英琦停了手,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钰灿做陆中轩的书童?钰灿何德何能?!不过,这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手中的木条再也抽不下去了,她明早还得去陆府请罪,在这个风口,对陆中轩指定的书童她是万不敢得罪的。这样想着,手中的木条碰然落地,周英琦却再无拾捡的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