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四年，一八三五年冬，湖北随州一隅，洗牛村。
刺骨的寒风从支离破碎的墙缝里刮进来，呼哧哧地，跟吃人的魔鬼似的。面如枯槁、满头银发的周士宗躺在一张破床上，咳嗽不止，喉间涌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将屋里的破衣烂褥全裹在身上，照样抵挡不住这个冬天的寒气，那无休止的寒风钻墙而来，从他颈间一直灌到被子里，冻得他浑身哆嗦，无一刻能够安睡。他就这样咳着、哆嗦着抓紧被褥，浑浊无神的双眼从草棚顶上的一个大洞看出去，看到黑云翻涌的天空。
周士宗自小出身殷实之家，博览群书，精通易经相术，少时才能卓显，曾任浙江知府一职，后遭奸人弹劾被削去官职，移居随州。周夫人因刚生产一个多月，路途劳苦，血崩而死；刚满月的幼女周英琦嗷嗷待哺，周士宗到随州后，将周英琦送与邻村浣纱村的钟家；周士宗带着年满七岁的儿子周仁志从此定居洗牛村，为村民看疾疗伤择期算卦，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四年前，周士宗的儿子周仁志因用药不慎医死了随州知县杜淳良，杜淳良之子杜文彪本是随州一霸，一怒之下，将周仁志乱刀砍死、身首异处，又将周仁志之妻赵颖儿掠了去强作八姨太。赵颖儿本是刚烈之人，丧夫守节期间，受此凌辱，断无苟且求生的欲念，挥剪刺胸而亡。父母双双惨死，刚满周岁的女儿周钰灿因喂养不足，终日啼哭不止。那时，周士宗已年近六旬，本是流放之人上告无门，又忍着丧子之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着钰灿的将来考虑，周士宗将钰灿带到钟家寄养。
钟家两位老人于五年前相继亡故，两个儿子钟天威和钟天武分家各自过活，这钟天威便是周英琦的丈夫。钟家历代皆为佃农，靠租种陆家四亩耕地维持生活。因国运日衰、世况愈下，加上近几年不断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钟家交地租后不能温饱钟天威便充军做了本省兵勇，每月二两多银子以补家用。
周英琦对周士宗二十年前将她抱与钟家一事一直心存怨怼，周士宗带钰灿寄住她家以后，周英琦让他们住偏屋旁透风漏雨的草房、给他们吃的是剩菜馊饭、给他们穿的是破衣烂鞋，让周士宗每天放牛割草，不然不给饭吃；让钰灿每天提水、洗衣、照顾两岁的妹妹钟月琴，稍有纰漏，就是一顿好打，甚至饿她两三天。尽管钰灿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每天仍能被周英琦抓出把柄，被打得遍体鳞伤；大她两个月的哥哥钟月达还趁机拿墨汁往她脸上抹，骂她“小叫花子”。
草屋外的寒风吹得更是凛冽了，周士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也许，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吧，他对世事已没有什么不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仅五岁的钰灿。来钟家这几年的时间，周士宗看清了英琦的歹毒和残忍，他走了以后，钰灿该怎么办？
钰灿天生面容清秀，眼含灵气，聪慧孝顺，乐天达观，模样十分惹人疼爱。周士宗曾在日初山放牛的时候用小石子为钰灿卜过一卦，据卦象显示钰灿十八岁后祥瑞大吉，百事兴达。现在身处困境，周士宗只有用孟子的话教导钰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钰灿还小，这番话她不懂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周士宗听狂风怒嚎了一天，咳了一天，床榻边一地血痰。突然，他隐约听到门外有哭声，那声音压抑稚嫩。
“钰灿……钰灿……”周士宗喊了两声。
钰灿抹着泪走进屋在他床前跪下，拉着他的手喊：“爷爷。”
“姑姑又打你了么？”周士宗伸出颤巍巍的手摸着钰灿的脸，问。
“不，爷爷，不是姑姑。”
“月达又欺负你了？”
钰灿摇摇头，想了想，颤声问：“爷爷，我爹和我娘呢？”
“你爹和你娘？”周士宗顿了一下说，“你爹和你娘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可是，月达哥说我爹和我娘死了，再也不回来了。他们怎么不回来呢？是不是我不够乖？是不是我还不够听姑姑的话？那我以后听话他们就会回来吗？爷爷，我要我爹和我娘，我要我爹教我认字要我娘给我做暖和的棉袄，爷爷，我好冷呢。”
周士宗眼中含泪，拉着钰灿说：“钰灿，你钻被窝里来。到爷爷身边来。”
钰灿刚上榻又跳下床往外跑。
“钰灿，你去哪儿？”
“爷爷，你的脚很冷呢，我给你端热水让你烫烫脚。”
钰灿跑灶房生火烧了热水，将热水盛进一个小木桶里，端到周士宗面前。钰灿边为爷爷洗脚边仰起小脸问，“爷爷，我爹和我娘住在一个很美的地方他们怎么不接我们过去呢？我很想像给爷爷这样给他们洗脚呢，他们那里也很冷吧？”
“钰灿，我的孩子。”
“爷爷，我想见我爹和我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呢？姑姑说只要我每天把衣服洗干净、每天把水缸的水装满、每天找到很多的柴禾，他们就会来接我了，可月达哥又告诉我他们根本就不回来了，因为我太不听话了，我总惹姑姑生气。”钰灿说着，一脸眼泪。
“钰灿，你没有不听话，你是最乖的孩子。你听爷爷说，爷爷过不了多久就会去找你爹和你娘了，我帮你把他们找回来好不好？”
“真的吗？爷爷？”钰灿眼里放光。
“真的。但是爷爷不在了的时候钰灿要答应爷爷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悲伤的委屈的难过的事都不要哭，要笑。千万记得，一定要笑，知道么？如果笑，我们的钰灿以后就会很有福气，会遇到一个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男人，那时候你就跟他走吧。”
“三颗红痣？”钰灿偏着脑袋想了想。
“对，记清楚了吗？是三颗红痣。”
“记清楚了，爷爷。”
“还有，爷爷走了以后，爷爷随身带的那些书，你要认真看。里面有一道爷爷现在也没解开的谜题，谜面藏在《千金要方》这本书里。”
“知道。爷爷。”
“还有一块锦鲤玉石，那是家传之物，价值不菲，几经周折到了爷爷手里。爷爷把它埋在日初山之上，在那个地方它可以最早感受阳光的热度。钰灿，你把爷爷的话重复一遍，那锦鲤玉石埋在哪儿？”
“锦鲤玉石埋在日初山之上，在那个地方它可以最早感受阳光的热度。”
“是，钰灿，我今天告诉你的你一定要记住。在没有碰到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男人之前不可以把这些话告诉别人。”
“是，爷爷。”
“哈哈，父亲。”周英琦推门而入，脸上喜色逼人，“你终于说出你的宝贝了吧？埋在日初山之上的锦鲤玉石。父亲，你早说出玉石的下落我们的生活何至于过得如此艰难？我们家天威也不至于为了挣那几两银子去充兵勇了。”
周士宗脸色一阵骇然但旋即平复了，他冷声道：“英琦，这是我给钰灿留的东西，属于她的就永远不会属于你。就算你偷听了我刚才那些话，你还是找不到玉石。那玉石，只有我的钰灿知道在哪儿，只有她找的到。如果你真想要玉石，除非你对她好，或许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会把玉石给你。”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说这些话的真正目的不就想让我对她好么？你大概忘了，以前是谁说我会克死双亲，又是谁因为这个把五岁的我送到钟家？”英琦说到激动处跳起来揪着周士宗的领子喊叫，“你知道我在钟家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没衣穿没饭吃没地方睡整天被骂来打去。你说，我和你相比，谁更残忍？”
周士宗因被激烈摇晃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得紫红，缓不过气的样子。钰灿见了忙拉英琦的手：“姑姑，姑姑，你放手吧，钰灿求你了，爷爷病着呢，爷爷还病着呢。姑姑。”
“你给我滚开！”英琦一把将钰灿推在地上，转头向周士宗道，“病着？你要病死了才好呢，我们钟家倒也节省一个人的口粮！得了痨病，自己既治不了又死不了，你才真是折腾活人呢！”
“你，你，你给我出去。”周士宗用尽全身力气吼。
“姑姑，你放手，你放手，求求你了。是钰灿惹你生气了，是钰灿不听你的话，你要骂就骂钰灿吧，求你别骂我爷爷。爷爷，爷爷。”钰灿哭着一手拉英琦一手抓着周士宗的手。
英琦一巴掌打在钰灿脸上，吼：“小叫花子，你别整天在我们钟家哭哭啼啼的，再好的一个家也让你哭败了！”
“出去！你出去！”周士宗喊完两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英琦退至门口朝周士宗说：“要死快死，死了，你解脱，我们都解脱呢！”
屋内只剩钰灿的哭声和周士宗急促的喘气声，一盏油灯惨淡昏黄。
“爷爷，你吐血了，好多好多血呢。”钰灿泣不成声道。
“钰灿，孩子，不要哭。”
“可是，爷爷，你吐血了，还有好多血往下流。我怎样做血才不会流呢？爷爷，你教我怎么做啊。”
周士宗吃力地拉过钰灿的手，说：“钰灿什么都不用做，一会儿血就止住了。爷爷的医术很高明哦，钰灿信不信爷爷的话？”
“信，爷爷。”钰灿点头，眉毛眼睛鼻子全哭红了。
“虽然钰灿信爷爷的话却不听爷爷的话。”
“爷爷？”
“爷爷说过，无论你遇到悲伤的委屈的难过的事都不要哭，要笑。笑着的钰灿才会很有福气，才会遇到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男人。”
“爷爷，不是钰灿不听爷爷的话，是钰灿真的笑不出来，爷爷。”
“钰灿，爷爷很快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住着你爹和你娘。因为太远太远他们都忘了回家的路了，爷爷要帮钰灿把爹娘找回来，让爹教钰灿认字让娘给钰灿做棉袄，钰灿高兴吗？”
“高兴，爷爷。”
“那，爷爷走了以后钰灿肯定会过得很苦，但我的钰灿千万别怕，因为爷爷还有你爹你娘都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直都在回来的路上，钰灿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哦。”
“是，爷爷。”钰灿止了哭声，眼前似乎出现一家人团聚的场景，很温馨的画面。
“记得我的钰灿出生前满天乌云密布，厚厚的，似乎要把天空压垮了，大家气都喘不过来。可是钰灿一出世，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连家门口的野花也开得很美很美。”周士宗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抚在钰灿脸上的一只手也慢慢滑落。
钰灿没听到声音，抬头看周士宗：“爷爷，你睡了吗？爷爷，我还想知道我娘和那些花比起来谁更美呢？爷爷，爷爷，你的手好冷哦，钰灿帮你把被子盖好好不好？爷爷你身体也很冷呢，那钰灿抱着爷爷睡爷爷就不会觉得冷了是吧？”
钰灿上床抱着周士宗渐凉的身体微笑着睡去。那晚她做了个很甜的梦，梦到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站在野花丛里对她说：“钰灿，娘会永远在你身边呢。”一个在清河上捕鱼的中年男人回头笑着对她说：“钰灿，爹永远陪着你。”钰灿在梦里说：“爹和娘都回来了，可爷爷呢？”
外面的天空变得明亮了。钰灿还在笑着做梦。
突然门被粗暴地推开，周英琦尖利的声音穿透了整间屋子：“玉石呢？玉石你到底放哪儿了？你不是说在那日初山上吗？”
钰灿被弄醒了，她眼睁睁看着周英琦冲进来使劲摇晃周士宗。
“姑姑？”
英琦僵了半天，叫起来：“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你怎么就死了啊。你不能死，不能死！快告诉我锦鲤玉石到底放哪儿了？你不是经常去日初山的那个山洞吗？难道玉石不是埋在那个山洞里吗？周士宗，你不能这样，现在正是你赎罪的时候，只要你把玉石交出来我就原谅你，原谅你的一切！听到没有？！你睁开眼睛哪！”
“姑姑，我爷爷睡着了，爷爷累了。”钰灿说。
英琦看了看钰灿又看了看周士宗，疯笑道：“睡着了？累了？他是死了！死了！你知不知道？！”
钰灿一脸茫然，英琦扳过钰灿的肩膀，急急道：“对了，钰灿，你知道玉石的下落是不是？告诉姑姑，那玉石藏在什么地方？”
钰灿摇头，眼睛里布满惊恐。
“钰灿，你好好想想，你爷爷是怎么告诉你关于那块玉石的？他除了说玉石埋在日初山之上还说过什么？你一定知道是不是？你爷爷说过只有你才能找到那块玉石不是吗？”
“爷爷还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钰灿还没说完，英琦又一巴掌掴在她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钰灿想哭，但想起爷爷叫她笑，她又哭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