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府以翁同和为首,按序行礼跪下,就听那公公道:“……容华谦让娴淑,德馨才备,实乃诗礼大家之典范。特赐其母翁沙氏四品夫人,赐霞帔。其妹翁氏春迟侍母至孝,仁德宽厚,赐乡君封号……”其下又有绫罗绸缎,珍珠玉石,田地店铺各类赏赐若干。
沙氏大病未愈,突来的喜讯几乎让她昏了头,只是伏低身不住发抖。五娘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景象,胸中翻腾的各类思绪几乎让她难以自制。
大娘元春不过是八品容华娘娘,虽说也算是嫁入天家,但到底品级过低,朝中又无人可依靠,根本就不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地步,即便她再得圣上欢心,也不过是多赏赐些金银珠宝绸缎田地罢了,何曾见过会因此封诰家眷的?可如今这道圣旨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避开了翁同和,直接赐封内院妇孺,不仅怪,简直是怪到了极点。
少顷,公公宣完旨,翁同和接了,沙氏命人给你赏,五娘跟在父母身后一同送人出门。
那公公却一直笑眯眯地回头看五娘,一眼一眼,直看得五娘红晕烧脸,羞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那公公却也不觉失礼,直到上了马车,才低低笑了一声,道:“原来就是她啊。”
马车“的的”远去,五娘却满心疑虑,摸不着头脑。
一时三人回了后院,沙氏毕竟病中未愈,体虚气弱,五娘忙伺候着她进屋躺下,命丫头守着,自己却去了廊下煎药。翁同和跟着进了屋,在窗边锦塌上坐下,却是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说。
沙氏知他心里想着什么,只闭着眼睛装不知,只到被闹烦了,才皱了眉不悦地道:“叹来叹去的,你不累我都累了。”
翁同和挥退丫头们,起身坐到了床前,先看了帘子外一眼,才低声道:“你说,元春心里在想什么?她如今孤身在宫中,无有依靠,正是该提拔家中,在朝廷中寻找靠山之时,怎么净做些不着调的事儿呢?”
沙氏睁开眼,冷哼一声,道:“封赐母亲与妹妹怎么就是不着调的事了?她娘家虽有老父,却无那雄壮威武如日中天的兄弟,除了想着倚靠这未出阁的妹妹说个好人家,还能靠谁?怪只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争气,不能为我儿谋得那撑天的柱子,才让她如今这般受苦……”说着,眼泪竟是哗啦啦的下来。
翁同和一生最敬的是这位夫人,最怕的也是这位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是再说不出来了。只握着她的手,小心小意地安慰了一通,自己也觉着没趣,便起身离去。
“站住!”沙氏头上搭着汗巾子,双眼哭得似两个桃儿,“你也别怪元春心里没你,往日里你做得那些事,也不值得她心里有你。你若是真心为孩子想,就收了心做个闲人吧。往后的日子,还有得你心里难受的呢。”
翁同和怔怔地站着,也不知明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到了五娘送药进来,他也只是叹口气,转身走了。只是从这一日开始,这翁同和倒是真的断了那为官的念头,一门心思的做起了富贵闲人,赴诗会,游茶会,花楼酒肆,竟是日日不得空闲。
且说五娘进门来,见得沙氏模样,也不知她与父亲说了什么,但必与大娘有关,便将满腹烦闷压了下去,端了药碗过去,劝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大姐姐切切叮嘱要母亲保重身体,您又这般,竟是让女儿无脸见大姐姐了。”
沙氏接过药碗,知五娘半天不进屋,必是早已晾过药了,索性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放下碗,握了五娘的手,眼泪又下来了:“我的儿啊,是为娘的看错你了,你竟是这般懂事的好孩子。只是你大姐姐这般的疼你,竟是为娘的也没想到的。”
五娘脸上红了一红,低下头,轻声道:“大姐姐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沙氏便欣慰地笑道:“好孩子。”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抚。
到了晚间,用过膳,安置沙氏歇息了,五娘本还想要守夜,沙氏却是无论如何不肯,一时说怕自己的病气过了给她,一时又心疼她几日不曾歇息好,都瘦了,硬是让绿雪雀舌架着她回了西院,只留了陶妈妈守夜。
这段时日五娘一直在东跨院忙碌,竟是好久没回到自己屋里了。此刻回来,颇有些久别重逢之感,连着案上供的几枝迎春花也觉得好看新奇。
绿雪一边收拾,一边笑道:“还说不愿回来,这一回来可是喜得眉眼都看不见了呢。”
五娘笑着看她一眼,也不回话,自去赏花。
雀舌张罗着人熏屋子,又让人去园子里剪鲜花,又喊紫笋松萝赶紧梳洗了过来,忙得团团转。
五娘好奇地看她,问道:“这么多人守夜吗?用不着吧?”什么时候她屋子里要四个丫头守夜了?
南妈妈带着两个粗使仆妇送热水进来,闻言笑道:“哪里是守夜?雀舌姑娘最近爱上了砸角子,见天儿天一黑就想找人玩玩,好容易今儿姑娘回来了,定是要拉着姑娘玩一把的。”
“砸角子?”五娘一愣,见南妈妈笑得暧昧,心里便知这多半是守门的婆子们夜里赌的玩意儿,前几****歇在东院,留了绿雪贴身伺候,夜里多是雀舌回来守屋子,与守门的婆子们来往得多了,怕是沾染了来。
她心里不悦,却也没表现在脸上,只暗暗留心两个小丫头的反应。却见二人都答应了,神色却是淡淡的,怕是不怎么愿意陪着玩儿。她心里有了数,也不说破,只合衣往床上一歪,闭上了眼睛。
绿雪见了,便呵斥众人轻些,又低低地教训雀舌。丫头们见姑娘满脸都是疲惫,心知这些日子她确实也累了,便都噤了声,悄悄地行事。
收拾好屋子,绿雪留了雀舌在外屋里守夜,其他人都回去歇了。
绿雪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只留廊檐下一盏风灯,自己悄悄地站在床前,看了看外屋,轻声道:“姑娘也莫生气。雀舌虽爱玩爱闹,心里还是明事理的。这些日子姑娘不回屋里,里里外外都是她守着,难免有那些心思活泛的,看着姑娘如今得势,便想着法儿逗引她。”
五娘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眸在暗夜里如同闪亮的宝石般耀眼,“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沾染上那些个腌臜玩意儿。”虽说家中婆子们多是爱赌上两把,但五娘前世见过太多被赌博害得家破人亡的,是以最是忌恨,曾对她们再三训示不得参与。如今雀舌这样,正是打着了她的三寸了。
见她气呼呼的样子,绿雪倒觉得好笑了,“姑娘几时也学了雀舌那个急躁的毛病?想事情这般不周全。纵然雀舌不懂事,奴婢难道也是个不省事的?若雀舌真是沾上了这赌博,奴婢还能容得了她?”
五娘一愣,还真是这个理儿。虽然自己没说,但自己院里大小事情都是绿雪说了算,几个丫头也都服她,若雀舌真是学了坏,绿雪怕是早就收拾她了,如何还会闹到自己面前来?今儿这般,莫不是有什么因缘?
黑暗里就见门帘一挑,一个身影窜了进来,随即响起雀舌委屈不依地低叫:“姑娘真是的,不过在东院歇了几日,连奴婢都看不分明了吗?还险些连累了绿雪。”
五娘坐直了身子,拉了二人在身侧一左一右地坐了,想了想,才笑道:“确实是我不对。本以为忙过几日就得了,却不想今儿来了圣旨,又来得这般古怪,心里不安,才错怪了你。”说着又好姐姐地叫了几声,雀舌方才绷不住笑了,抬手揽住五娘瘦削的肩,低声道:“奴婢虽然不懂什么大事,但什么是好什么是歹还是分得清楚的,断然不会将那些腌臜东西带进来的,姑娘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