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武昌府城外十里亭,绵延数里的马车队伍缓缓而行。五娘坐在青帷小油车里,不顾绿雪的阻拦,挑了帘子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墙。
道路两旁的杨柳早已泛青,初生的嫩柳色泽清亮,在料峭的春寒中挺立着柔嫩的坚强。城门处几辆送行的马车帘子都已打起,隔得远远的,五娘似乎还能看到筠姐儿蕴着不舍泪水的小脸。
这一日,是翁府举家迁入京城的日子。
一早翁同和与族中长辈拜祭过祠堂,宣告了起行,太太沙氏便带领早已做好准备的众人登上马车,沙氏带着陶妈妈阮妈妈并两个贴身的大丫头坐了一辆车,五娘带了屋里的丫头坐了一辆车,碧螺带着六娘坐了一辆车,其余仆从按六人一辆车分配。大件家私器物早已运送入京,此时起行携带的,只是一路所需及各人日常所用之物,却也装了满满六七辆车才算完。
不出意外,彭姨娘被留了下来看守祖屋,徐妈妈并几个年迈不愿离开的老仆伺候。而六娘自进了京后也会被正式接到沙氏身边抚养。碧螺虽然百般不愿,但沙氏态度强硬,翁老爷也难得地没有被美妾所左右,碧螺也只得含着泪同意。
五娘心里却了然。京城到底不比武昌府,规矩难免严些,正房太太的威严也就格外地需要彰显。沙氏初入京城,虽仗着几个女儿嫁得好,能入得京城贵妇圈,但要想混得如鱼得水,还得有自己的一套。
而重新立规矩,则是沙氏要走的第一步棋。
五娘靠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几个丫头兴奋地叽叽喳喳,猜想着京城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是比武昌府要繁华的吧,容华娘娘赏赐下来的宅子不知是怎么样个富丽堂皇的样子,以后自己出门是不是就可以横着走了……
当自己是螃蟹呢,横着走,也不怕被人架火烤熟了蘸姜醋吃了。五娘心里不以为然,想起方才筠姐儿那副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落下两行清泪的不舍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凄然。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筠姐儿与她,一个是备受宠爱呵护的赵氏嫡女,一个却是翁府低至尘埃的庶女,本没有任何交集的可能,筠姐儿至情至性,女儿之身却生了副爽朗宽容的侠义心肠,而被人忽视的五娘却是谨小慎微的,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总想要获得爱与温暖,这样的两个人却因为上天的捉弄而碰到了一起,筠姐儿竟然成了五娘在这个时空唯一能交心的朋友。
筠姐儿最后都没有说出口的话,五娘心里是明白的。到了京城,很多事情便不能如现在在武昌翁府一般肆意了。京城是等级规矩大于天的地方,天子脚下最讲究的就是名分,嫡庶之分怕也是壁垒分明,容不得半点越过雷池。齐攸,怕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吧?
五娘在心里无声地苦笑一声,筠姐儿是多虑了。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纵然之前因缘际会与齐攸有了些联系,一来那个人没有认真,二来自己也是仗着年岁小,纵然流言蜚语真正能伤到她的有限,才肆意了一回。而此刻去了京城,怕是再也不能如此任性了。
笼在袖子里的手指摩挲着那片干枯的叶子,完全脱水的叶片摸起来粗糙而扎手,刮弄着她柔嫩的指腹,有微微的刺痛感,一如齐攸那个人给她的感觉。看着近在眼前,却无法碰触,即便她努力伸长手,最后碰到的,也只是他身周的那层透明的墙,冰冷刺骨,一下一下地刺痛着她的内心。
摩挲着叶片的手指便忍不住用力,本已枯脆的叶片几乎是瞬间就裂开了一道口子。五娘心里发疼,却仍旧一点点的将那叶片撕碎了,借着转头看往窗外的时候,伸手撒了出去。
细细碎碎的枯黄被风吹着,卷落在早春新发的绿意上,格外显眼,也格外地萧索落寞。五娘眼眶有些发酸,面上却挂了个大大的笑容。
齐攸,我去了有你在的京城,本该是离你更近了,回头却发现,其实我离你更远了。你知道这样的距离吗?咫尺天涯不过如是。
从今后站在你面前的,再不是那个能骂你嗔你暗地里想你念你的翁氏五娘了。
一路上虽仆佣成群,饮食住宿均选了最好的,但到底比不得在家时的十分之一,再加上路途颠簸无趣,半个月后六娘病倒了,白天里蔫耷耷的也不说话,饭也吃不下几口,夜里入睡却高烧不断,满嘴胡话不断,吓得碧螺日日以泪洗面,沿路请了最好的大夫诊治,却说是孩子年幼,经不得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这才病倒了。开了几帖药,只说要好生养着,再受不得颠簸折腾。
碧螺哭得梨花带雨,一时后悔不该带着孩子往京里去,一时又催促车队快快赶路,闹得不可开休,最后还是翁老爷出面,命奶娘抱了六娘到沙氏马车里好生养着,让碧螺眼不见为净。
沙氏的马车是所有马车里最为豪华宽敞的,内里铺了数层厚厚的垫褥,上面又铺了张厚厚的白虎皮,温暖舒适,里面一应小几桌柜都牢牢的固定在马车的底板上,不管马车如何颠簸,车内都不显半分,睡在柔软的虎皮上,倒更像是舟行水上般的荡漾舒服。
六娘抱过去的当天夜里就不再发烧了,碧螺自是喜不自胜,再不敢提将孩子抱回去的话,只日日过去看上几回。
沙氏也高兴地不得了。这孩子是要养在自己身边的,这会子就这么会给自己争脸,倒不枉了当初在老爷面前强硬了一回。
五娘也每日里过去沙氏的马车请安问好,顺道看看这个小妹妹。六娘虽机灵聪明,毕竟年纪小,上面有沙氏疼着,又有一干奶妈丫头哄着,刚开始还吵着要娘,半个多月过去,便再也不闹了,只窝在沙氏怀里奶声奶气的喊母亲,抓了她发髻上的一支白玉寿字横钗把玩。沙氏见她喜欢,直接从头上拔下来递了给她,脸上眼睛里都是宠溺的笑。
五娘静静地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她所有的记忆里,沙氏从未这般对过她。她却也说不上嫉妒,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着一出刚刚开场就散了的戏。
开场的是六娘,而散场的是二娘三娘,她不过是这出戏里一个龙套,偶尔在主角窜场的过程中出来挑一挑梁子,最终也不能在这出戏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来。是有些遗憾的吧,怎么能没有遗憾呢?毕竟谁都希望能得到重视,能被人认认真真地用眼睛看着,就好像……那双黑如子夜的星眸那么认真地看着她一样。
但,终究是不可能的。她没有二娘三娘的优势,也过了如六娘这般不晓事好教导的年纪,而这些时日的相处,怕是沙氏已对她有了诸多的警惕,她除了按照自己想的走下去,已经没有别的路了吧?
如此大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城墙巍峨,城门处军士威严威武,一路行来人来车往,热闹熙攘,建筑鳞次比节,雕梁画栋,精美非凡。满街行人行走间均是施施然,举止落落大方却又昂昂自有一番气势,果然是皇城根儿下的王都之气。
马车在东直街一栋宅子前停下,有人上前问候,却是直隶布政使司徐府的家奴,“亲家老爷太太一路辛苦,二爷和奶奶先打发了奴才带人过来帮忙安置,他们随后就到。晚些时候我家老爷在香满楼定了宴席,为老爷太太接风。”
又有镇国公府的家奴上前来请安问好,翁同和谦让着一一应了,将人让进正厅去招待。几个管事吩咐着将马车分别赶进了院子,又有早前就到了宅子里的翁氏家奴过来为太太姑娘们打点。
五娘下车时,倚着车门远远地望出去一眼,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四月的春阳已很有些让人睁不开的威力,耀着远处一角又一角屋檐上的各色雕刻纹饰,灿烂得不真实。
一如翁府此刻里里外外的和乐,完好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