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六娘自路途中就一直病着,蔫蔫地没有精神,沙氏便带着内眷留在府内,只翁同和只身去赴徐府的接风宴。
四娘惠春在华灯初上时与夫婿一道进了翁府,先拜见了翁老爷才至内宅,一见沙氏便红了眼眶,盈盈还未拜倒,早已泪流满面,沙氏也是抑制不住满怀的思念,搂住了她就是一阵“心肝儿的”嚎哭,惹得一屋子丫头仆妇都陪着落泪。
倒是四姑爷徐承平笑着劝道:“整日里念叨着岳母,想着见一见才好。好容易今日见到了,你偏偏闹出这般小女儿情态,存心勾得岳母伤感不成?老人家一路颠簸入京,还来不及好好歇歇,你再这么一哭,仔细伤了神。”
五娘并众人上前又是好一阵劝,沙氏与四娘才勉强抑住了悲伤,互相依偎着说话。
一时有仆妇来报说是二姑娘三姑娘到了二门前,老爷请四姑爷到前院去迎接镇国公世子,一同去香满楼。徐承平告了声罪,急急地去了前院。
沙氏收拾了心情,带着四娘五娘,奶娘抱着六娘,一起迎到正院门口,抬眼看见迎面驶过来的马车,都愣了一愣。
当年选秀的事一直是二娘三娘心中的一根刺,二人如今搭上镇国公世子,仗着受宠,每次回娘家,总也要显摆一下,此次的排场却也未免太大了些。
只见七彩琉璃华盖的翠帷马车本已华丽至极,车帘竟串以明珠,顶盖上更是以五彩孔雀尾羽装饰,在琉璃灯光照射下,炫丽耀目,猛一眼望去,竟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而马车前后更是跟了六个仆妇,七八个大丫头,个个敛目垂首,神情谨慎小心,行止得体,虽态度谦恭,却不卑不亢,有大家之气,比之四娘自徐府中带来的人更多了一分从容之态,不愧是镇国公府中的下人。
沙氏和五娘等人不知京城里的规矩,只觉二娘三娘显摆太过,心里不免有些不以为然。四娘却是心中大骇,要知京城不比地方,各品级女眷出行均是有规定的。不管家中权势如何显赫,抑或是财富敌国,也需按照品级配置出行车辆及人员,越了级轻则招来耻笑谩骂,失了身份,重则有可能获罪,连带家中在朝为官的男子。故而京中女眷出行都讲究低调,华而不显。就如四娘自己,也只是乘坐一般的黑漆平头马车,随身带了两个丫头。
而二娘三娘这般的排场规矩,京里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出行也不过如此了。镇国公世子妃前些日子参加宫中宴会,据闻也只按规格带了四个仆妇四个丫头,这二娘三娘如此铺排,竟似要隐隐越过世子妃去了?
见车停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立刻上前,弓步站定,两个丫头过去在二人膝盖上铺了一层锦垫,另有两个丫头过去掀起帘子,轻声细语道:“请姨奶奶下车。”
车帘后先探出一个人头来,肤白如玉,眉目似画,昔日天真淳朴的笑容中早已融进了自以为是的高傲,却是三娘含玉。
此时她踩着仆妇膝盖上的锦垫下了车,看也不看等着的沙氏等人,转头向着车里笑道:“这里人多,姐姐可千万得小心些。”旁边另有两个丫头早探手过去扶着车里人下来。
却正是二娘袭香,只见她穿了一身荔枝红缠枝葡萄纹饰长身褙子,系了同色的八副湘裙,倒是显出几分端庄喜庆,只是二娘素来身段小巧,又爱漂亮,平日里是断断不会穿这种没有腰身的服饰的,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沙氏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双精明的锐目在二娘身上上下打量过,再看看旁边仆妇丫头们的神态,心里大致有了数,只笑道:“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回家,倒弄得这般声势浩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来人了呢。”一句话听着似乎是亲热不避嫌,有心人却听得分明,这是奚落二娘三娘的故作派头了。
三娘水灵灵的眸子转了转,先牵出一抹娇俏的笑,回头笑道:“母亲这是不知道呢,如今姐姐可是世子爷的宝贝儿,恨不得整日捧在手心里,等闲出不得门。只是昨日徐府下了帖子过去,又是四妹妹的面子,求着世子爷好半天才同意让姐姐出来呢。”说着眼角上挑,露出骄傲又得意的苦恼神情来,“世子爷还不放心呢,硬是把老太太屋里的管事妈妈们派了来,生怕姐姐有个闪失。”
话说到这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竟是徐府一个庶子的脸面也大过沙氏了。
沙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是城府极深之人,只将一口气硬压在心里,扯了嘴角强笑道:“若是不方便出门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也省得一屋子的人跟着受累。”说着招呼众人进屋。
三娘如此说话时,二娘始终微笑低头不语,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又似是默许三娘这般作为。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问安行礼的意思。
沙氏心下明白,却只能咬牙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转身进了屋。
到了屋内,却又是另一番忙碌。两个粗壮仆妇先搬过屋内主位上的酸枝太师椅,掏出帕子擦拭干净,四个娇俏可人的丫头抱着褥子靠垫等快步进来,撤掉椅子上的褥垫,换上自家带来的物什,又在褥子上铺上一层雪白的狐皮,三娘方才在二娘和另一个丫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过来坐下,又有丫头过来,将原先桌子上摆的一套汝窑天水青的茶具挪开,从红木雕花的盒子里取出全套旧窑十样锦的茶具,开始煮茶。
“母亲和两位妹妹莫见怪,世子爷开了口的,姐姐平日里用的一应器具都得是宫里的,还得是那有些年头儿的,才衬得起姐姐。”三娘抿着嘴,笑看着丫头们忙活。
旧窑十样锦的茶具自是比汝窑天水青的要金贵得多了。沙氏眼眸微缩了缩,扫过身旁缩肩半坐在锦凳上的四娘,终于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丫头们动作娴熟自在,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手一投足依然半丝儿差错都没有,连杯子里的水都不晃一下,自是早已做得惯熟的。大户人家姑娘奶奶出门有些讲究本也属寻常,只是这般连茶具茶叶都自带的,却是极其少见。何况还是回娘家?这已经算得上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五娘倚在沙氏身侧,垂低的眸子正对上沙氏紧握得发白的拳头,心里涌上淡淡的怜悯。
在这个嫡庶等级分明的时代里,沙氏怕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被庶女如此欺凌的一天。她为人虽不算厚道,但素来注重名声,即便内心对这几个庶女极其不满,终日想着如何利用她们,行之于外的仍然是关心爱护,对二娘三娘尤其如此,却不料二人今日竟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半丝儿颜面也不给她留,存了心在她初入京城时就重重地踩了她的脸。
往日里看着二娘温婉三娘娇俏,都是心思灵透的可人儿,即便是如今做出这般刻薄嘴脸,依然显得一个柔媚一个纯真,偏又容貌相似,宛如一朵并开的双生莲,美得炫目却让人碰触不得。也难怪镇国公世子会这般的宠爱于她们了。
只怕日后,在这京城里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