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儿确实机灵,晚春阁的活计没几天就上手了,接人待物规规矩矩,整理打扫认认真真,从不偷懒,更兼得心思灵巧肯吃苦,女红上的活计绿雪只带了几天就做得似模似样,看着倒比坐不下来的雀舌都强了几分。
五娘看着欢喜,进进出出少不了带了她在身边伺候,又觉四丫儿这名字乡土了些,改了紫笋,禀明了沙氏提了二等丫头。一时紫笋开心感激自不必说,雀舌却噘高了嘴怪责自家姑娘过于偏心。
绿雪伸出一根春葱似的手指戳了戳她的头,笑得恨铁不成钢:“姐姐跟在姑娘身边时间最久,按说是最了解姑娘的。我们姑娘那是玲珑心思比干窍,难道姐姐却偏偏生了个榆木脑袋不成?姑娘要真是那起子偏心薄良的,今儿个姐姐可早受了那二十板子的家法了。”
翁府家规其中一条:家奴仆役严禁私下论说主子,违者杖二十。雀舌浑身激灵灵打个冷战,想着姑娘这些年对自己的情谊,但凡有些什么好东西,自己总是这屋里丫头中的头一分儿,绿雪这些年越发受重用,松萝也日渐稳重,但也都尊着自己一声姐姐,从不敢逾矩了去,即便是出去了的碧螺,这些年姑娘也从未对她有过一字半句的非议,万万没有因为一个新来的丫头冷落了她们的道理,倒真是自己想岔了。
想明白了,雀舌也就放开了。她本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丢开了心事每日里照样快活得似只小鸟儿,一门心思放在打点行装上,恨不得连晚春阁小院里的花花草草都给带到京里去。
夜里做完了女红,绿雪伺候五娘歇下,又一句没一句地将这事当笑话说给五娘听。
五娘端坐在锦凳上,眉眼低垂,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偷着浓浓的疲倦,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翌日一早起床,众人伺候五娘洗漱收拾齐整,出门时五娘破天荒地只带了雀舌前往枫林院,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今儿个姑娘怎么了。
为着阖府进京的事,枫林院每日里管事媳妇们进进出出,各项事宜来回商议,往往忙起来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雀舌的性子是最耐不住这繁琐的,往日里五娘总是带着绿雪和紫笋,今儿个却是怎么一回事?
五娘到的时候,枫林院西厢的议事厅里已站满了管事的媳妇。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厅里燃着烛火,影影绰绰的,却是半丝儿声响都没有。
见得五娘进来,众人纷纷行礼,五娘一一还礼,然后歉意地笑笑,转身进了内室。
屋里徐妈妈正在伺候沙氏梳头,贴身的丫头春桃秋菊一个收拾屋子,一个却随着陶妈妈布置早饭,见五娘进来,轻声笑道:“姑娘来了。”
五娘笑着点点头,走过去挑了支碧玉金簪帮着挽好头发,笑着道:“今儿个怎么是徐妈妈亲自梳头?莫不是春桃伺候得不好?”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枫林院里,早已与上下人等都熟悉了,偶尔也会说些玩笑话。沙氏虽素来严肃端正,只要言行不过激出格,倒也就由得她去了。
今日沙氏看起来心情不错,闻言笑了笑:“春桃倒是个手巧的,只是到底比不上素琴这么多年的贴心。”一边说着,一边测过头在铜镜里打量了几眼,面上的笑容就越发满意了。
素琴却是徐妈妈往日做姑娘家的闺名,自陪嫁进翁府做了管事娘子,后又做了管事妈妈,就再也没人唤起过了。今日却又被主子唤了闺名,倒显得更加亲近了几分。
得了主子夸奖,徐妈妈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低身行礼:“是小姐不嫌弃素琴罢了。”声音低沉萧索,似乎还带了些哽咽。
五娘讶异地挑了挑眉,看这情形沙氏与徐妈妈之间必定有些事情,却不知为何这两人会表现出这么大的差异来。
一时秋菊过来报说早饭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太太和姑娘过去用膳。
五娘扶了沙氏起身,往日里总往后退的徐妈妈却上前一步扶住了沙氏另一边胳膊。沙氏转头一笑,伸手拍了拍徐妈妈的手背,似有很多话说,却又一句话都不说,只沉默地用膳。
往常用膳一向都是五娘伺候,陶妈妈带着春桃秋菊一旁协助打理。五娘先净了手,刚刚拿起筷子,就听沙氏道:“你也坐下吃吧,让素琴伺候。”
徐妈妈低眉敛目走上前来,净了手,拿了筷子,却是先夹了个水晶螃蟹饺给沙氏。五娘一愣,她伺候沙氏用膳已有些时日了,自六月以来,这螃蟹小饺隔几日就会出现,却从未见沙氏动过筷子,她私下问过春桃,沙氏体质虚寒,是碰不得螃蟹这等寒物的。
如今徐妈妈却捡了螃蟹小饺,是何意思?
沙氏也略微地愣了一愣,似也没料到徐妈妈会递过来螃蟹小饺,筷子顿了顿,才又伸了过去,夹起晶莹剔透的饺子,蘸了姜醋,缓慢而优雅地吃了。
随后徐妈妈又布了些糕点小菜,却是再没有任何意外,都是些平日里沙氏爱吃的,沙氏也一一都吃了。
五娘压下心里的疑惑,安静陪着沙氏用完饭,春桃与雀舌过来伺候两人漱口净手,沙氏才看着徐妈妈笑道:“还记得我最爱吃螃蟹呢。”说着叹口气,竟是有了几分无奈,“这些年说是为着身体着想,底下人竟是碰也不让我碰。幸得今日有素琴,才能尝到这鲜美的螃蟹。”
这下连春桃秋菊都愣住了。难不成,其实这太太是爱吃螃蟹的?自己往日伺候的都错了?
徐妈妈却依然低眉敛目,面无表情的冷声道:“自大姑娘出生,小姐月子里不顺心,落下了这畏寒怕冷的毛病,是碰不得这螃蟹了。不过奴婢今儿个仗着这张老脸,让小姐尝个鲜,虽然是胆大了些,但想来小姐必也舍不得责怪奴婢。”
她此时称沙氏为“小姐”,却是持着往日沙氏在闺中时的规矩,虽语气依旧低沉无变化,话语里却多了几分俏皮之气,说到最后,竟是有了几分恃宠而骄了。
众人还在愣怔中,就见沙氏展颜一笑,迥异于往日那种端庄自持,仿佛戴着面具般的笑,竟是发自心底的,连眼睛里都荡漾着一层层的笑纹,“就你最大胆,最骄傲,这违背规矩的事儿你做来也理直气壮得很。”语气竟也是前所未有的开朗疏阔。
徐妈妈不回话,只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五娘心里暗暗惊疑,这样的沙氏是她从未见过的,而这样会撒娇的徐妈妈简直就是怪异,但不知为什么,这二人之间却有种古怪的氛围,仿佛她之前做的那些努力,此刻都已被这二人知悉,并私下达成某种她不知道的协议,让她心生不安。
沙氏扶着徐妈妈的胳膊起身,也不说话,只是这样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进了议事的西厢,仿佛无事般地处理起府中的大小事宜。对五娘不时小心探过去的目光也只是假装看不见,并不如平时般给予警告。
忙乱的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似乎只是数盏茶的功夫,便已到了正午,窗外数日不见的冬阳升上中天,透过薄薄的窗纸射进屋里,金色的光芒中有细细的尘埃飞扬,时光一时静好。
议事结束,各管事娘子躬身等待主子最后的训示。
沙氏端了茶杯细细啜了一口,看向徐妈妈的眼底浮上一抹笑意,清了嗓音说道:“素琴一早来求我,说是想留下来帮忙守着祖屋。按说素琴是我倚重的左右手,我离不了她,只是这祖屋也必得要个合心可信任的人看着。”说着冷冷地看了五娘一眼,“素琴留下来我是一万个放心的,所以自今日起,素琴往日里掌管的庄子上的人事账目,都交给素瑶打理。”
末了又丢下一句:“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情分恩义什么的咱们就不多说了。各人什么性子什么心思,我都知道。今年年节,必定让大家伙儿都过得开心顺遂。”
这话是什么样的意思,众人心里明镜似的,当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几个胆大的上前谢了恩,算是将这恩赏落实了,方才压抑着兴奋的心情陆续离开。
直到整个西厢的人都散尽了,五娘仍维持着送沙氏离开时的恭敬姿态,站在廊下,低垂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抑制不住的颤抖让衣袖泛起一阵细细的涟漪。
沙氏离开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不过了。明着是给大家伙儿恩赏,其实不过是给她的敲打,告诉自己你那些背地里使的手段她心里都清楚,想要收买她身边的人,你翁晚春还不够资格!
这样明着的挑衅,这样不动声色的警告,沙氏确实比自己有手段得多。想明白的五娘,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如擂鼓般的响动,竟然控制不住身体的抖动。
“姑娘……”雀舌小心的唤着,这样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的姑娘她从未见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五娘闻声抬头,雀舌陡然变了脸色,扑上来着急地问道:“姑娘,你可是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这是怎么了?”
五娘青着一张脸,任她咋呼了一会儿,才制止了她的慌乱,低声道:“我没事。”深呼吸几次,调整好脸色,她迈步走出西厢,刚出门,早已等在门口的徐妈妈就迎了上来。
她依然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淡漠样,腰板挺得笔直,对着五娘一如对着沙氏,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五姑娘好。”
五娘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勾起嘴角,自嘲地一笑:“徐妈妈这个礼我可受不起。”
徐妈妈依旧连眼皮也没抬,声音没有半分起伏:“老奴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当年女儿被丈夫卖到外地,这些年想尽一切办法,辗转才得到外孙女的消息,托人接到了庄子上养着。蒙五姑娘抬爱收进府里,又卖的是活契。这孩子跟在五姑娘身边,日后必能得个好归宿,老奴此生已可说无憾了,五姑娘但凡有任何要求,老奴都该赴汤蹈火,只是老奴自六岁进沙府就伺候小姐,这么些年,老奴始终记得自己是谁的奴才。就好像四丫儿只是五姑娘的奴才一般,老奴,只是小姐的奴才。”
这是五娘自认识徐妈妈以来,她一次说过的最长的话。静静地挑眉,五娘似在思索她话里的意思,却又似什么都没想。
徐妈妈也不指望她回答,顿了顿,再次躬身行礼:“老奴话尽于此,先告退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雀舌才缓过来,张口结舌地问道:“那个四丫儿……是徐妈妈的孙女?”那姑娘收她进晚春阁,不是等于收了个小奸细在屋里吗?还提了二等丫头,这……这……
五娘凝眉想了半晌,突然展颜笑了。
没错,徐妈妈始终是太太的奴才,所以她必须对太太忠心,绝不会做太太不利的事。而曾经的四丫儿,如今的紫笋却是她的奴才,只能对她忠心不二。
那么,就让她拭目以待,紫笋如何的忠心不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