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娘终于良心发现,挥手放人离开时,早已过了申时。日光斜斜打在身上,已是深秋,却依然照得五娘几乎晕倒。
同样被罚站在院子里的翁同和脸色苍白如纸,咬牙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形,额头上的汗珠似乎一直未断过,两只衣袖被汗浸湿,在一身突显文人儒雅习气的月白儒袍上十分显眼。
早已饿过了时辰反倒不觉得难受了,只是觉得气虚,四肢发软,出了双姝院左转就是晚春阁,五娘也懒得去讲究客气,告了声罪就直接回去了。
“父亲,母亲,女儿身子不适,想回去歇息了,不能恭送双亲了。”
翁同和挥袖走在前面,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径自走了。
沙氏停了脚步,双眼在她苍白气虚的面容上扫过,点了点头,温声道:“今天你也累了,晚间也别来请安了,母亲知道你最是孝顺的了。”
言语恳切,目光真诚,这句话倒像是出自真心了。
五娘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在庶女面前一向姿态摆得又高又傲的沙氏竟会低头示好?二娘三娘的下马威给得真这么有效果?
还是说,沙氏又在酝酿着什么计划,想要拿她做筏子?
“母亲走好。”心里升起警惕,五娘面上仍是恭敬。
千金小姐的体质实在是差,不过是站了半日,饿了半日,进了晚春阁,五娘就直接倒在了床上,任雀舌和绿雪怎么劝说,也没了起来用膳的力气与情绪。
最后二人无奈,只好先伺候自家主子歇息。
这么一天折腾下来,二人也觉得又累又饿,就着用了些饭菜,吩咐其他的丫头婆子们下去歇息,自将饭菜端回厨房,另要了一锅热汤,在晚春阁的小厢房生了炭火热着,吩咐松萝在屋前廊檐下守着,自去歇息了。
好在已是深秋时节,霜降已过,天气日渐一日的转凉,小厢房里透出的热气倒也和暖舒适,廊檐下斜斜照进来的阳光打在身上,凭空多了几分慵懒闲适的味道。
松萝靠在窗檐下打着瞌睡,小小的脑袋一下一下的点着,好像小鸡吃米似的。
自清晨起就随着五娘伺候在枫林院,在双姝院里一站数个时辰,虽是做惯了活的下人,她也依然是又饿又累,刚才雀舌姐姐送了饭菜来,吃得太饱,这会儿竟觉得困了。不过好在姑娘是个体恤下人的主子,她趁着看汤的机会打个盹儿,只要不被雀舌姐姐抓住,姑娘定是不会为难她的。
松萝将头搁在并起的膝盖上,熟睡的嘴角抿出一缕酣甜的笑。
此时的晚春阁安静祥和,金盏菊的花瓣被阳光渲染得璀璨耀眼,连满院的竹影都似被这金黄染得明亮了几分。偶尔响起一两声秋虫的啁啾,软软柔柔的一声长调,仿佛是在这寂静中奏响的一曲催眠小调。
五娘是被鼻端盈满的浓烈的鸡汤味勾醒的,睁开眼时屋内光线昏暗不明,太阳已落。
暗自琢磨了下时辰,雀舌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似乎是在训斥什么人。五娘略略调整了下情绪,伸手掀开绣了翠竹的绵细纱帐子,坐在窗前的绿雪立时起身走了过来。
“姑娘要起身了吗?”一边说着,绿雪一边扶了她起来,转头对听到声响的雀舌道,“姑娘起身了,让人准备梳洗和晚膳。”
五娘觉得浑身酸软,知是饿过了头,便倚着软榻任绿雪侍候,懒洋洋地问道:“方才在说什么?”
“吵醒姑娘了。”绿雪将五娘的青丝理顺,麻利地挽好,固定,“松萝这丫头不省事,让她守着院子,她打起了瞌睡,小厢房里一锅热汤差点儿烧干。若不是雀舌发现,怕是连屋子也要烧了。”
五娘抿唇一笑,“你们欺负她年纪小吧?折腾一天,独独留年纪最小的她守门,你们啊。”
绿雪偏头看向铜镜中的五娘,也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姑娘。”
正说着,雀舌掀帘子进来,也是一笑,“松萝这丫头的气性儿也忒大了。”
五娘侧头,好奇的问道:“怎么了?”
“这丫头偷懒打瞌睡,奴婢不过说了她几句,就赌气发咒的,这会儿跪在院子里不肯起来了。”
“哦,倒是真有气性儿。”五娘掀眉,屋里已点上了灯,照得帘子外影影绰绰的黑影,却分不清哪个是松萝。
雀舌打开妆奁,挑了朵粉红堆纱的绢花比着给五娘戴上,撇唇嗔道:“要说,都是姑娘的错。不说别家,单就咱们家,哪位姑娘似我们这位,对丫头们好得好像自己亲姐妹似的?但凡自己有了什么好东西,总想着跟丫头们分享。人都是会顺杆儿爬的,这心气儿哪里能不大呢?”
见她一副说教的模样,五娘竟然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雀舌姑娘说得是。这以后我要是再有了什么好玩好看好吃的稀奇物什,必定不到雀舌姑娘面前显摆,实在忍不住想要分给人,也绝对会告诉自己不能分给雀舌姑娘的。”
雀舌一愣,顿时知道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噗嗤”一声,血花四溅,骨肉模糊。
“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奴婢说得是松萝,可不是自己!”雀舌撅嘴不依了。
早已笑得肚子疼的绿雪将最后一缕发丝梳顺,理好,拿点翠玉蝉的押发压实,左右端详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奚落道:“奴婢今儿个才知道雀舌姐姐这么不地道,以后可不敢再跟你好了。”
“嘎?”雀舌再愣。
绿雪挑了鎏金点翠花篮的耳坠子为五娘戴上,又取出琉璃翠的镯子看了看,递给五娘,转身去收拾床榻,雀舌追过去问道:“你做什么不跟我好?”
绿雪也不理她,只等一切都收拾好了,才直起身,看着雀舌一本正经地道:“书上说为人君者当亲贤臣远小人。什么是小人呢?雀舌姐姐这般给姑娘进谗言的就是小人,奴婢惹不起,可要躲得起。”
五娘早就知道这丫头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却不料连自己也被编排了进去,当即轻斥道:“我可不是什么为人君者。”
绿雪笑着不语,倒是雀舌跳着脚叫了起来:“谁是小人?谁是小人?你才是小人呢。”
五娘和绿雪看着她一副火烧了屁股着急忙慌蹦来跳去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却又记着门外的松萝,不敢过分放肆,忍得难受,揉着肚子又倒在了软榻上。
绿雪生怕她散了头发,皱了衣衫,急忙过来撑住,忍着笑道:“姑娘要先用些膳食吗?奴婢让松萝送进来。”
五娘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待松萝进来,果见这丫头红着一双眼睛,满脸上都是委屈,便笑了笑,让雀舌绿雪下去,只留了松萝伺候。
桌上一道清蒸肉末蛋,五娘吃了一口,品了品,又舀了一勺子,递到松萝嘴边,松萝惊慌得连筷子都掉到了桌子上。
五娘轻笑道:“别慌,我吃着这味儿不错,你也尝尝。”
松萝嗫嚅了一阵,五娘看过来的目光黑亮,沉静得好似一潭不起波纹的水,却又清明澄澈,透着洞彻人心的意味,仿佛将她那点小心思看了个明明白白。
自从到晚春阁做事,她一向勤恳,不敢有半分懈怠,姑娘待她也是极好,从不当她是下人看待。绿雪姐姐虽厉害,待人却是和气又温柔,从来也没大声说过半句话。雀舌姐姐刀子嘴豆腐心,今儿个是她偷懒不对,雀舌姐姐骂她也没错,但要说她对姑娘有什么坏心,她真是冤枉了。
但这冤枉二字,此时对着自家那个事事洞明的姑娘,却怎么也喊不出。
似乎,好像,她真的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