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自己吃下那一勺清蒸肉末蛋,却只看着松萝笑了笑,就让她收拾了下去。
绿雪进来沏茶,看着松萝那张又是自责又是委屈又是茫然的小脸,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让雀舌把人带下去调教。
“姑娘,喝杯茶吧,这晚上还有得闹呢。”将灯火拔得更亮一些,绿雪坐在软榻前做女红。
五娘不置可否,看了一页书,又放下,看绿雪手上一朵缠枝牡丹渐渐成型,才轻声说道:“确定会来吗?”
“应该会来的。”绿雪话音才落,门口便响起雀舌的通报声:“姑娘,玉瑶姑娘过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五娘与绿雪交换了个眼色,一个起身去掀帘子,笑着寒暄,将人迎了进来,一边寒暄了几句。
一身水波纹新芽嫩绿长衫的玉瑶笑颜细细,进门就先给五娘行礼,“给五姑娘请安。”
五娘欠身虚扶,“玉瑶姑娘有礼了。”又让了座,绿雪过来上了茶,才又问道:“这个时辰过来,可是二姐姐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吗?”
那玉瑶看着却是个胆大的,就着饮茶的姿势,侧了头看着五娘,笑得眉眼弯弯,“五姑娘心里当有数才是。”
“哦?我该有什么数?”五娘略略扬眉,看过去的眼眸里满是疑惑,却又隐隐透着某种不明的光。
玉瑶便笑得越发眉目疏淡,目光笃定,“聪明人面前装傻,可不是聪明人的作为。说实话,这个局我家主子布了很久,断然不会容许失败。五姑娘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选择。”
话挑明至此,若五娘再装傻,就显得过分了。而二娘既能让人来传话,让她选择靠边站,必是握了十足的把握在手里了。
但,选择?
五娘收回看向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便如挂上了一副冷静淡然的面具,玉瑶再也无法从她这里看出半点情绪的变化来了。
“那么二姐姐有没有说过,我该站在哪一边呢?”
“我家主子说了,五姑娘自幼聪慧,自是知道该如何选择。”玉瑶笑得得体而完美,话说得咄咄逼人,姿态却不卑不亢,带着她的身份该有的尊敬,不分不多,一分不少。
五娘眼眸微眯,眸光缓缓凝聚,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腰背笔直的玉瑶。这份沉稳,这份镇静,这份面对强压而不弯不折的气度,难怪二娘会放心地让她来晚春阁了。
直到一盏茶喝完,五娘才皱着眉,露出难以抉择的表情,迟疑地道:“二姐姐向来通透聪慧,行事说话半分不露痕迹,我自问万万及不上。三姐姐大气豪迈,做事爽快有侠义之风,素来是我敬重的。但母亲于我有养育之恩,孺慕之情,这……”
绿雪过来换茶,闻言也皱了眉,适时地轻唤了一声:“姑娘……”语意暧昧,分不清是不赞同还是单纯的安慰。
玉瑶转头看过去。她生了一双丹凤眼,妩媚风流至极,但眼中却黑白分明,看人时如有寒光射出,直透人心底,凭添几分犀利。
绿雪被她扫过来的一眼看得心头直跳,手中的茶杯一抖险些摔在了地上,暗忖厉害,便不敢再多话,只稳住心神,换了茶,悄无声息地退至廊下灯光不及的暗处。
“要说到对五姑娘的了解,我家主子自是拍马也及不上宫里头的那位。但如今看来,只怕宫里那位也错看了姑娘了。”
五娘不动声色,淡笑着饮茶。
玉瑶等了半晌,见她毫无接过话头的意思,也不觉难堪,仍笑着道:“出京之前,奴婢有幸陪主子进宫,容华娘娘盛赞姑娘心思深沉,通明己身,最擅审时度势,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且能忍旁人之所不能忍。如今看来,娘娘还少说了一样,或者,姑娘并未让娘娘看到这一面?”
“哦?那你倒说说看,娘娘少说了哪一样?我未让娘娘看到的又是哪一面呢?”放下茶杯,五娘转头看她,浅淡的笑盈盈,仿佛两人正在谈的不过是今天的天气或是院子里盛放的菊花。
玉瑶却被她那一眼看得再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对面那个年不过十岁的少女,心思如潮翻滚。
香姨娘说这个五妹憨傻愚笨,玉姨娘则说她单纯好欺,容华娘娘却说两个姨娘都被五妹骗了。还记得当时容华娘娘临窗遥望天际晚霞,橘色的霞光映红了她的脸,那双璀璨如夜空明星的眼眸里透出的疑惑、纠结、不解,那样的复杂,仿佛面对的是世间最难解的死结。
“你们眼里的五妹妹,不过是她希望你们看到的她罢了。恐怕我看到的五妹妹,也只是她想要让我看到的她,真实的五妹妹是怎样的,我原以为我看透了,等走到她身边之后才发现,她从来也没有坦诚过自己。有时候看着她那张稚嫩的脸,那样纯真无邪的双眼,却总让我觉得心中不安。”
玉瑶还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嘲笑,宫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竟然如此的消磨人,主子嘴里最聪慧厉害的翁氏大娘竟会对一个不过十岁的庶妹如此忌惮。
再懂得隐藏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会比得过在国公府中见惯各种倾轧心机的自己?不是她玉瑶自夸,能在她眼皮下走过而不被她看穿心思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当时以姨娘身份入府的翁氏二娘三娘,她也是一眼就看穿了二人的野心,心知凭着二人的姿色和手段,必定会得到嗜好美色的世子喜爱,她才寻了个时机让总管大人调了她去伺候这两位如今比世子夫人还要受宠的姨娘。
但如今正面对上这个五姑娘,她却看不透对方心里的想法,看不透对方这么与她周旋到底是想结盟还是要推脱。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说话滴水不漏,模棱两可,连表情眼神都一丝儿不漏,即便明知道她无害,却真的会让人心里不安,十分的不安。
“娘娘少说的那一项,是否就是玉瑶姑娘此刻心中所想的那一项呢?”偏头看过去,五娘这一刻笑得一如十岁的孩子,纯真无邪。
玉瑶却只觉得头发发麻,心中紧得像要崩断了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狂叫:“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看穿了我,她知道主子布了什么局,她什么都知道……”
五娘静静地看着她逐渐转白的脸色,初时那副趾高气昂的气势早已不见,秀丽的眉眼低垂,颓靡得如经历过风霜刀剑,完全地没了生气,她往后靠上迎枕,悠悠一笑,道:“二姐姐心里有气,三姐姐心里有恨,她们与容华娘娘如何商议,要如何布局对付母亲都只是她们自己的恩怨,与我何干?在这个家里我唯一在乎关心的,只有我的生母彭姨娘而已。”
玉瑶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过来,神色灰败。这个五姑娘果然都看透了,却不动声色,甚至在双姝院的时候还提醒了沙氏,让沙氏正面迎上两位主子的挑衅。
这个意思,是希望双方斗得更加热闹的意思吗?
“你回去告诉二姐姐,我没有兴趣参与她的复仇计划,也没有兴趣为他人消灾解难。我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度日。若她再敢打晚春阁或姨娘的主意,可别怪我不念姐妹之情,对她下手太狠。”
五娘挥手,雀舌端着一锅味道极其难闻的东西过来递给玉瑶,看着她迅速变得惨白再无一丝血色的脸色,五娘又笑了:“两位姐姐心疼我,一锅汤里放了太多补药,我天生福薄,消受不起。请玉瑶姑娘带回去,就说两位姐姐的心意我领了,这汤嘛,还是请姐姐们自己消受了吧。”
她竟然连自己派人在这汤里下了药的事都知道!玉瑶只觉得如遭到雷劈,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只是木然地起身行礼离开。
那个叫绿雪的丫头就站在门口,为她掀起帘子,错身而过时,耳边传来低沉的警告:“请回复两位姑娘,切记井水不犯河水,若执意要犯,当心阴沟里翻船。”
玉瑶身子一震,转头看去,身后五娘慵懒而柔嫩的声音又响起:“我累了。”
“是,奴婢伺候姑娘歇息。”绿雪转身就走,连看也没看门口的玉瑶一眼。
玉瑶心里惨笑,这个翁氏五娘,连自己的丫头会说什么都一清二楚,却放任她在汤里下药,又容忍她之前的放肆嚣张,这般的心计与城府,也难怪连容华娘娘都心里不安了。
出得门来,冷寒的秋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迎面一个小丫头过来,惊愕地看着她怀里的汤锅,又看了她几眼,面上神色一变,垂头快步进了屋。
玉瑶已无心计较小丫头脸上的恍悟是什么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告诉自家主子,一定要遵从容华娘娘的意思,这个五姑娘还是少惹为妙。
她们自以为布了个精巧的局,要让整个翁府的人为主子之前受过的苦和罪付出代价,却不知,是否有人已布好了另外一个局,正一步一步地等着她们往局里走。
更可怕的是,她们竟然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