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可能是最为著名的一个中国意象了。今月曾经照古人,在这一页白纸上,当我将明月请出来亮相时,我知道,有很多诗人会前来争夺发明权——明月是他们用纯粹的中国文字擦洗出来的。如同保管一颗露珠,每一位诗人空出了自己的左心房,小心轻放着这一份秘密的情感。从小小的月芽儿到丰满的圆月,一位又一位诗人,端起了酒杯,睁着一双痴迷的眼睛,咬文嚼字,浮想联翩。因为遥远,他们编造了很多美丽的传奇。明月让我们民族的想像力有了一次出色的跃升。在谢灵运的木屐无法攀登的地方,伟大的诗人们用想像力攀上了尘世风景的顶峰。这个古往今来挂得最高的意象,无疑,也是中国诗人攀登次数最多的一个地方——一行行有关明月的诗歌,构筑了中国诗歌史上极为重要的篇章。明月给了中国古典诗歌清冷的气息,给了它高贵和独一无二的品质。这些神仙似的分行文字,温润得如同一颗露珠,简洁到犹如一个发着银光的惊叹号,在浩瀚的天宇里让我们一次次无言。在不同的时节,明月又是极富变化的,即使最伟大的诗人也无法穷尽它丰富的表情。明月最适宜在江南出没,天下明月三分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或者我愿意稍稍扩大一点,整个江南就是明月的娘家。当明月经过了马头墙,经过了长廊,经过了私密的后花园,爱情就发生了。它逗留在瓦楞上,在树梢间,在澄澈的水里,一个地方一个面影,决不重复。明月是唯一的,又是无穷的,每一位中国人都保存着月圆和月缺,都有一张悲欢离合的时刻表。我有时觉得,只有经过明月抚摸过的事物,才是神圣而魅力四射的。在过去的时间里,明月慷慨大方地给了穷人最大的安慰——它让他们对艰难的现实有了诗意的期待。明月是黑夜的养子,明月夜,短松冈,自李太白捞月身亡五百年之后,它又一次在苏东坡的手里大大放了一回光。明月见证了伟大诗人的一段生离死别,也见证了人类的悲伤和欣喜。当你用念珠般光洁的汉字擦拭明月时,明月也悄悄地收走了你满脸的悲伤。它是我们时代最有风度的旁观者,有着秉性中的谦卑,和谁都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它无声地搬走我们的青春,沧海桑田,自己却从未见老。也许,是嫦娥偷走的灵药终究发生作用了。今天,明月躺在天鹅绒般的黑夜里,已经无法理解我们惊恐的日常生活。它开始和我们有了距离,它已经不是我们心灵的一个投影。但是,当我们在它面前朗诵诗歌时,我想它仍然是一个珍贵的倾听者,仍然是一个虔诚的赤子。和许多我们敬畏的事物一样,明月以黄金般的无言,默默地注视着你,将一捆捆赞许的光线,扎紧了,扔到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鼓励你将歌颂明月诗歌朗诵得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直到时间屏息翅膀。
花窗欲说还休的形象,多数情况下是引诱而不是拒绝,是慢慢地把你的眼睛和心灵引入——一个想象的天地而不是彻底地把企图渗透进来的风景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