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本身就像一双镶嵌在墙上的眼睛,如果单从偷窥的角度看,花窗的发明满足了人类自身的好奇。一方面,是由内而外的打量——人站在花窗背后,站在室内的幽暗之中,可以从容地打量过往的行人,而不用担心自己被外面的人瞧见。从前,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是利用木格子花窗的这个秘密,来寻觅意中人的身影。花窗之“花”,除了精美的花纹图案,难道就没有暧昧的情色的内容在里头?在穷酸文人的诗歌或民间的说唱本中,打开窗子,多少是和打开一个女人的心灵和肉体相关联的。所以,一个穷途末路的书生,若要赢得一颗芳心,他的第一目标就是要打开那一扇紧闭的木格子花窗,然后——他要像阳光一样大大方方地闯入私密的内室,或和风细雨,或波澜壮阔地去赢得美人的爱情。另一方面,眼前的一扇木格子花窗哪能不牵滞行人的脚步,引发他的联想呢——花窗欲说还休的形象,多数情况下是引诱而不是拒绝,是慢慢地把你的眼睛和心灵引入——一个想象的天地而不是彻底地把企图渗透进来的风景堵死。一扇花窗,大抵也能看出东方民族的审美观:隔而未隔,遮而未遮。这是含蓄、精致、讲究情调的欲说还休,是古老的东方艺术融入到建筑和日常生活中去的典范。倘若一扇木格子花窗和一扇铝合金拉窗作一番比较,当不失为一个有趣的现象——后者的大大咧咧,一推一拉不作暧昧表示的单纯结果,完全符合西方民族热情奔放的性格。两扇窗子,带出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民族性格,其后果是——东方人养成了阴郁的人格,做事不透明,暗箱操作,背后搞小动作;而西方却将窗子中的这一开明成分带到了他们的性格以及选择的制度之中……这些都是题外话。我们的现实是,木格子花窗现在成了稀有之物,只有在少许保存的砖木结构的老建筑中尚能见到它们的影子。那些蒙尘的图案已不再记得隶属于哪一家哪一户,它们成了无根的游魂,成了没有整体的文化概念的断臂残肢。当然,最主要的是——木格子花窗背后的那一只只美丽的大眼睛枯萎了,不再发出驰魂夺魄的光芒,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消逝在了时间的风沙之中。花窗内外的一段段传奇,因缺乏有心灵的观众,也早已将书本合上。的确,我们现在见到的木格子花窗,是古老文化的一个孑遗,是旧年的孤零零的遗迹。人们收藏它,我宁愿将之看成是——收藏我们民族性格中曾经有过的和平、镇定的元素。它单一的朴素,它——即使物质的灰尘越积越厚,也坚决拒绝油漆——的天然之美,仍是一个民族的精华。即使木格子花窗站在为数不多的一堵旧迹斑斑的墙上,一派古旧的心情,看着你——啊,“我哒哒的马蹄声是一个错误/我不是归人,我是过客”(郑愁予),它们信任这个快速飞奔的时代吗?过去的手艺,少女美丽的梦想,我们怀旧的心,成就了木格子花窗恍若隔世的美。相信一扇木格子花窗,将少许的隐私说给你——一个过客听,以它彻底游离于这个时代的那一种——缓慢。
木槿开放在一个清寂的乡村,开在我过去的生命……紧紧合拢的那一页中……木槿花决绝地将一份心碎的美横陈在我的脚边,它一定是在信守着一份秘密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