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爹六十开外,身板结实,言语不多。他住猪场,早年被抓过壮丁,身上被子弹打伤过,他一辈子未曾婚娶,据说那颗罪恶的子弹伤及的是男人重要的部位。常年带着个大肚阿弥陀佛收音机,听起来十分入迷。顾婶有俩儿子,一个成了家,一个当兵去了,闲下来没事总爱念叨他的宝贝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她干净利索,说话大声大嗓,每天早早地来,下午回家。她的老伴大前年得肺癌去世了。朱良干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壮壮实实。猪场的事他管得不多,他负责猪的入栏出栏以及饲料的采购,外面的事由他一人承担。上面领导来了,逢年过节了,接待、福利,都指望这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猪。朱良干话也不多,但话匣子一打开,也能说上很多,如果他一旦沉默起来,那可是几棍子也打不出一句话的。朱良干其实是很随和的,香姑先他一个月到猪场,大伙开始叫他场长,后叫他良干,有时开玩笑干脆叫他“猪官”,朱良干竟也乐呵呵地答应了。
猪场是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东边一长排是猪栏,西边是饲料库和杂屋,南南边的两间房王老爹住着一间,还有一间是厨房,顾婶做好饭,几个人就在厨房吃饭。北边的两间连着,里屋住着顾婶和香姑,外屋也有简单的餐具,干活干累了,大伙儿就在这间屋子里坐会儿休息会儿。原来这猪场只王老爹一人看管,只有东边和北边的屋子。西边的房子和南边的房子都是猪场在扩大规模后新修的。
猪场的这几个人很合香姑的意,香姑住猪场后,顾婶就搬来与她做伴。白天忙猪场的事,晚上两人做做鞋子,织织毛衣,日子就一天天过去。香姑苦闷的心情渐渐平淡起来,顾婶不时开导香姑,两人年龄虽有差异,在一起却能说上很多体己的话。
顾婶婶说你注意良干没?香姑说怎么啦?顾婶说他的衣服不是掉了线缝就是掉了扣子,袖口上油渍渍的。香姑说我没在意。
又过了几天,顾婶说,我打听了这良干也是个苦命人呢。三岁死老子,四年前又死了媳妇,那媳妇竟是半夜堰塘挑水,不小心滑到堰里淹死的,你说是不是出鬼了呢。顾婶说他家上有一个老母亲,下有一儿一女,母亲高血压中风半身不遂。
再过几天,顾婶又说,她打听到良干的媳妇是一个难得的孝顺媳妇,所以尽管妻子死了四年多,猪良干都没有找女人。顾婶还说这猪官的身体结实着呢,又高又魁梧,为人又厚道,应该找个好女人呢。
香姑想,这顾婶是在打探我的口气哩,香姑不搭言。
朱良干忙外面的事,时常也到猪场转转,只要是到县里去办事回来,总带些糖果点心回来。猪场离五里镇有一段距离,平时赶集的时候本来就不多,白菜萝卜白米饭,口味太单调,猪官带回来的点心让香姑莫名地感到些呵护。
这一年八月,天气热得反常,这是农村双抢时节,猪圈里的猪也热得气咻咻的,一天正午,顾婶正在做中饭,香姑切完猪食,看猪热的难受,听王老爹的话,到井边一担担挑着水泼在猪圈里给猪解凉。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一丝儿风也没有,大巴扇扇在身上都是热风,香姑热得实在难受,便打了一盆井水回里屋给自己冲了个澡,凉浸浸的水浇在身上别提有多舒服,换上件干净衬衣,香姑感到浑身躁热退了许多。可吃过午饭,香姑便开始感到恶心,不停地呕吐起来,顾婶慌了,用生姜煮红糖水给香姑喝,无济于事。试试额头,烫得厉害。问原因方知是洗冷水澡所引起。顾婶说这孩子大热天怎么能用井水洗澡,你也不来问问我。
香姑躺在床上,头痛得厉害,却不吱声。王老爹和顾婶说,看样子还是要到医务室去看看。香姑真没心事去见德厚,她对王老爹和顾婶说,没事的,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哪里那样娇养。王老爹和顾婶便去忙活,让香姑休息。
可到了傍晚,王老爹和顾婶来看香姑,香姑的病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她烧得浑身打颤,满脸通红。顾婶坚持要送她去医务室,可香姑还是不答应,顾婶想,香姑病成这样,即使送医务室也得有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才行。没办法,王老爹对顾婶说,你赶紧去找良干,要他想办法。
朱良干住在朱河垸子,离这儿远不远,但要坐渡船过河,顾婶找到朱良干时,朱良干正给孩子们做饭,朱良干的母亲睡在躺椅上咳嗽着。朱良干见顾婶跑得满头大汗,忙问出什么事了,倒了杯水给顾婶。婶顾说明原由,对朱良干说:“你家里的事交给我,我会把俩孩子照护好的。你快去,是送她去看医生还是请医生出诊你决定。如果她不退烧你今晚就帮忙守在那里,这姑娘可倔犟哩,烧得那样也不哼一声。”
朱良干应着,骑了脚踏车,奔至医务室,却看见德厚正和杏花走出医务室,朱良干叫住德厚,说有个病人烧得厉害,请他出诊。德厚看了看杏花,又看了看朱良干,然后坐在桌前拿起处方单:“病人病得走都走不了吗?”
朱良干老实回答:“的确很严重,请医生拖步”。
朱良干不想告诉德厚是谁病了,德厚也不想问朱良干到底谁病了。问了起病的原因,德厚说:“拿点药,我今晚有事,如果病人不退烧,明天早晨来”。
朱良干说:“不行啊,很严重,从中午到晚上,都烧了大半天了,一定要打针。”
德厚想了想说:“我给你把药开了,让小英去打针,不过忙完了你要把她送回来。”
朱良干忙点头。
小英背了药箱,赶紧和朱良干赶往猪场,小英问了病人的情况,知道是香姑,愈发加快了脚步。王老爹早站在路口望得跺脚,见了朱良干和小英,忙迎上去说:“快点快点,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屋子里闻得见蚊香的味道,是那种家用自制的手工蚊香,一条条又粗又大。香姑躺在床上盖起了毯子,通红的脸上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地搭在枕头上,量一量体温竟烧到摄氏39。5度,小英忙给她服药,又给她输液。对朱良干说:“朱场长,病人需要照护,一会儿她会退烧,过四个小时后再给她一次药。”
朱良干递给小英一杯水,说:“谢谢你,把你赶急了。”
小英笑一笑:“应该的。”
几个人守着香姑输完液,已是九点多钟,小英抽了针头,准备告辞。香姑清醒多了,看了看朱良干和小英,轻声地道谢。
王老爹说:“顾婶咋没跟你们一起来?”
朱良干告诉王老爹,顾婶在帮他照护俩孩子。
王老爹说:“既这样,你今晚别回家了,照护照护这丫头,可怜见的,大半天没进一粒米。”
朱良干犹豫着。
香姑说:“没事了,我好多了。谢谢你们,你们忙去吧,去吧。”
朱良干说:“那你好好休息,天黑了,我去送小英。”
走出香姑的屋子,王老爹说:“良干,你送了小英还是赶回来,这孩子要有个人照顾,顾婶又不在,我老头子一把年纪,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我要休息啰。”
朱良干只得应承:“行,我送了小英再回来。”
天气更闷热了,仿佛从空气里可以拎出水来,汗一个劲地流着,衬衫贴在身上湿湿的很不舒服,田野里蛙声如鼓,有隐隐的雷声从天外传来。
朱良干把小英送回医务室,又去商店买了一瓶桔子罐头和梨子罐头,匆匆赶往猪场,王老爹已回了自己的房,朱良干走到王老爹的门口,看见屋子里一豆灯光,收音机响着,于是叫:“王老爹,王老爹。”
却见灯光熄灭,收音机也没了声音,一会儿还传来了鼾声。朱良干站在王老爹的门口,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推开香姑的门,香姑一下子惊醒了,忙问:“谁?”
“是我。”朱良干说。
“你!你没去送小英吗?”
“我已送她回医务室了。”
“现在几点了?”
“十点多了。”
“啊,这么晚了,我睡了几个小时了。”
“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香姑说着要爬起来。
“别动,好好躺着。”朱良干点亮煤油灯。
“你干吗又回来了?孩子在家没人照护可不行,今天得亏你,我真的好多了,你回去吧。”
“得亏顾婶,她不去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灯点亮,却见桌上放着两碗面条,两个荷包蛋半露在面条上面,面还是热的,朱良干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一见面条,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这王老爹,朱良干心里一下子滚烫烫的。
“你吃点面条好吗?”朱良干对香姑说。
“我不想吃,一点胃口也没有。你吃了吗?”
“还没呢。正做饭,顾婶去了。我就赶来了。”
香姑撑起身子坐起来,朱良干赶紧过来说:“你要什么?”
“我给你下碗面条。”说着双脚已放在地上,人一站定,一阵晕旋,差点摔倒,朱良干上前一把扶住香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我要吃不会自己做?躺着,你给我好好躺着。你看,王老爹已做好了面条,还打了荷包蛋呢,吃一点吧。”
香姑这才看到桌上放着的面条:“王老爹什么时候端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睡得太熟了,有人进来把你偷走都不知道了。”朱良干一句话把香姑说得笑了起来,笑完后一下子别过脑袋不好意思起来,朱良干自知失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催:“吃点吧,吃点吧。你看,面条还是热的,趁热吃点吧。”
香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朱良干慌了,忙问:“你怎么啦,又不舒服了?”用手去试香姑的额头,烧已退。”
香姑握住朱良干试着额头的手,将它拿下来说:“没事,没事,你们对我太好了。”
朱良干一颗心放下来:“傻丫头!”
香姑破渧为笑:“快吃了吧,你一定饿坏了。”
朱良干将罐头拿到香姑跟前:“先给你开罐头。”
看到罐头,香姑的口里似乎也有了些味道,她感激地望着朱良干:“你先别开罐头,吃了面条再说,时间放长了面条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