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艾卿唱着唱着,声音完全变了调,想自己所走过的路,想自己的婚姻,想那杳无音讯的费亦文,想那远在天涯海角的柳昆,想自己而今的处境,禁不住百感交集,再也唱不下去了。
风露渐寒,苏艾卿一个喷啑接一个喷啑地打起来,但是她却不想离去,江水静静地流着,苏艾卿的泪水也无声地流着,她靠在江堤边的栏杆上,抱紧双臂,仰起头闭上眼睛想让自己波动的情绪安静下来。
突然在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脚步虽轻,却是向自己走来的,苏艾卿吓得猛地一回头,却看到了从黑轿车方向走来的身穿黑色风衣的简舜一。
苏艾卿楞在那里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是泪光的双眼诧异地望着简舜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自己的跟前。
简舜一脱下风衣披在了苏艾卿的身上,他爱怜地说:“你兴致不小啊,歌声很美,可是太晚了,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我,”苏艾卿想说什么,却被简舜一轻轻地揽在了怀里,他俯在她的耳边说:“别动。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开完会回家在燕丘湖看到你一个人游荡,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就跟踪而来。想不到你到了江边,我真怕你想不开。我想万一你要跳江,我救你是没问题的。”
苏艾卿破渧为笑。她动了动,想挣开那温暖的怀抱,却被简舜一抱得更紧,简舜一说:“孩子一个人在家吗?”
苏艾卿点点头。
“事情总会解决的,耐心一点,我会去做工作,你不要太心焦。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
苏艾卿的眼泪又一次滚滚而来。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流个畅快。
简舜一捧起苏艾卿的脸,月光下那张脸显得异常苍白,简舜一想起和苏艾卿第一次在这江边的邂逅,他明白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是怀中的这个女人。他知道是她看见他冬泳后举办的职工游泳赛,正是那一次游泳赛使默默无闻的简舜一在整个系统暂露头角,从而一步步走上人生的坦途。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冰冷的额头上,苏艾卿赫然承受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简舜一爱怜地拭****的泪水,抚着她的秀发,苏艾卿顺从着他,他们紧紧地相拥着默然无语。
许久,苏艾卿轻轻地推开简舜一,她低着头道:“谢谢你,简市长。”
然后将披在身上的风衣交给简舜一,匆匆地骑上摩托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四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终没有任何消息。自那一晚江边见面后,再没有见过简舜一。
离润润的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苏艾卿拟定了去海南的行程路线,她决定乘船到省城,然后坐飞机直飞海口,作这个决定没有告诉柳昆,她想给柳昆一个惊喜,按照柳昆上次寄信告知的详细地址,想来找到他不算难事。润润学校已经进入期终考试阶段,听说要到海南去,想到不久就要见到爸爸,小家伙每天都十分高兴,苏艾卿收拾打理家里的一切,看船票,看机票,做着出门的准备,只等润润考完,一放寒假就可出发。
网上是再见不到老舸了,老舸象来时一样轻悄悄的,消逝得有些不尽人情。苏艾卿反复在想人与人的交往竟是如此的简单,那些老舸说过的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让苏艾卿怀念。苏艾卿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触动鼠标,按照老舸留下的地址收到的竟是这样一段话:“简,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一段最最无奈的时光,我本当恢复真实,但现实不允许,所以仍然虚伪着,也许我会永远虚伪下去,老舸走了,老舸本来是不存在的虚无,最后祝你快乐!再见了,简!我的朋友,真心地谢谢你。”
苏艾卿默坐在屏幕前,把灯全部关掉,把网关掉,把计算机关掉,让黑暗包围自己,黑黑的四周一片沉寂。
一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流出。苏艾卿从来没有想到夜是如此残忍。
润润终于考完了期末考试,散学典礼后就放了寒假。
这是临行的前夜,收拾好行李,正坐下来考虑是否还有遗忘的事,突然想起要和魏娜娜联系一下,拿起小灵通,魏娜娜却来电话了,她是要约苏艾卿去喝晚茶,魏娜娜说我太想见你了,我的心里现在很难受,很难受,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苏艾卿说我其实也一直想见见你,只是近来没有心情,晚上恐怕没有时间了,并告诉了自己的近况和行程安排。
魏娜娜激动起来:“阿支这个王八蛋!简直可恶至极!”
苏艾卿说:“阿支是受人利用的,我知道这是有人在操纵。”
“官场真是可怕呀!一不小心就会跌入陷阱。”
苏艾卿无以言对。
魏娜娜说:“走罢,走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如果柳昆在海南很顺利,你不妨也在那找一份工作,象你这样敬业的人,相信你是能在那里生存下来的。”
苏艾卿笑了:“这是后话,润润还小,我得带大这个孩子。”
“你啊,你的问题比我的还要复杂。”魏娜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娜娜的感伤传染了苏艾卿,停了停,苏艾卿故作轻松地道:“魏娜娜,你别唉声叹气的,你要振作。”
“艾卿,你比我坚强。”魏娜娜说:“我的心已经老了,谈不上振作不振作。”
“你老是这样不行,你得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间,别老是把自己陷在一个圈子里。”
“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新的生活,我的生活里总是无法抹掉他的影子。”
“告诉我,他是谁?”
“你不要知道的好!”
“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我认识,也许他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是不是?”
魏娜娜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再问了,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样的消逝了,如果说过去还有一线希望,而现在这希望却是被现实无情地斩断了。”
“现实是你所说的那个人在从事一个很重要的职位是不是?”
“说这些都毫无意义了。”
“魏娜娜,你一直都在回避,一直都在孤独地挣扎,你把自己弄得凄凄切切的,就是不肯真的去面对。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如果爱还在,你的牺牲和等待都是有意义的,如果爱不在了,任何牺牲都只是增加悲伤的砝码!告诉我,让我去见见这个人,我要告诉他你对他的一往深情。”
“不!你不认识他!”魏娜娜斩钉截铁地断然否认了。“他……他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条船。”
“一条船?!”
“我错过了乘船的时间,他便开走了。”
“你可以去追呀!”
“我怎么追?我的船票已经过期,我定的客舱已被他人补上,我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上了那条船,那个舱位也不是原来的意义了。”
“那你就此放弃么?”
“我别无选择。那条船也别无选择,那条船是往上游行走的。逆水行舟,一篙松劲退千寻。他说有个叫简的护士曾给他指过路,但那条路现在无法行走了。”
苏艾卿张大嘴巴不能言语。
这个世界真的就那么小么?
四十二
苏艾卿再次打开电脑在邮箱去看老舸的邮件,他想告诉他彼此已不必再联系。可老舸的信箱里只留下了一句话:“对不起,你所访问的地址已经改号。”苏艾卿重新看号码再去拨号,仍旧是这句冷冰冰的留言。
苏艾卿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老舸竟跟自己做了一模一样的决定,他们彼此都知道对于新的生活来说,忘却过去是一种姿态。
看着简舜一的手机号码,苏艾卿心里头时而温暖,时而惶然。几次想拨通那个号码,却一次次压制住了那萌生的欲望。
四十三
苏艾卿走的那天是礼拜六。
前一晚十点钟魏娜娜就打电话来,她想第二天来给苏艾卿送行,苏艾卿说不必麻烦你了。魏娜娜说我真的想见见你,我都不知道今年的春节该怎么过。苏艾卿说实在是一个人太闷了出去旅游一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魏娜娜说我好想和你一起去海口看看啊。苏艾卿说那太好了,跟我一起去吧。魏娜娜说你们小两口好久未见面,我去了成了电灯泡了。苏艾卿说看你说的,都老夫老妻了。魏娜娜说我是说的玩着的。苏艾卿说其实我很少出门,一个人带个小孩子还真不方便,你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我一同去散散心罢。魏娜娜说你这么一说,真让我动心了。魏娜娜问清了苏艾卿的乘船时间和客轮名称后说这决定太突然了,我还得考虑考虑。
礼拜六上午十点,魏娜娜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向单位请好了假,决定和苏艾卿一起去海口了,只是手头还有几件事要处理,请苏艾卿先给代买一张船票。两人约好下午三点二十分在候船室见面。
苏艾卿乘的是下午四点的江渝2号客轮,下午三点,苏艾卿便拖着行李车带着润润来到了候船室,魏娜娜还没到,等到三点半,依然未见魏娜娜的踪影。打电话,家里无人应接,手机也不通。候船室的播音员已在播报江渝2号客轮到港的消息,苏艾卿不得不带着润润随着人流来到江边排队。码头上有很多旅客及送行的人,润润在寒风中红朴朴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颜。
苏艾卿不停地打着手机,总是电脑回音:“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苏艾卿只得随着长蛇形的队伍向前移动。
带的东西不多,所以行李相对就简单些,苏艾卿除了换洗衣物之外,主要给柳昆带了些他喜爱吃的家乡特产。
登上甲板的时候,魏娜娜还没有到,苏艾卿的心里开始着急。在服务台换好舱位,布置好床铺,牵着润润的手又来到客轮的甲板上,她再次拿出手机与魏娜娜联系,竟连电脑应答的声音也没有了。
旅客已全部上船,送行的人陆续走下客轮。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苏艾卿想这魏娜娜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耽误了,她不会来了。
站在甲板上,眺望江面,江上船帆点点,只见不远处几艘渔船上的渔民正在捕鱼,网张开的姿式十分优美,苏艾卿抬起头来,仰望辽阔的开空,天灰灰的,暗暗的,朔风中布满幽暗灰白的云。天网!苏艾卿忽然想到一个网吧的名字。是啊,天多象一张网啊,也许天本来就是一张网,是谁发明了“网”这个词,它网住一切,谁也逃不过它的包罗,人、动物、植物,一切的生灵,物品,都包在这个网中,这张大网中又衍生出多少小网啊。而今,在网上已成为时尚,这张网却是虚拟的,可人们乐意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去寻找自己的安乐,沉溺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去醉思梦想,去打发光阴,去捕捉刺激。网连接了人与人之间这层虚伪的不真实的存在,网固定了一层必须触摸它参与其中尚得其妙的关系。难怪网叫互联网,网其实是关系网啊!
关系网!
这关系网却更是象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在黑夜的旷野里废弃的枯井!它设置在前行的路上,你不熟悉它的游戏规则而巧妙地避开它你就不要贸然闯阵,不要贸然闯阵啊!
汽笛长鸣三声,跳板已与船体分离,船渐渐离港。送行的人们纷纷与船上的乘客挥手告别,夹杂在烟水茫茫的氤氲氛围中的离愁别绪铺天盖地地袭来,苏艾卿戴上墨镜,掩饰着伤感。
“妈妈,妈妈,魏姨妈来了!魏姨妈!魏姨妈!”润润大叫起来,在码头的石阶上,魏娜娜身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系着一条鲜艳的红丝巾,提着一只皮箱急急地奔下来,苏艾卿冲到船舷边,使劲地挥动自己的手臂,魏娜娜一直奔到停泊在江边的船舶的船舷旁,面对渐渐离开的客轮,直到搜寻到苏艾卿和润润,也使劲地挥起手来。
苏艾卿跑到船长室,请求客轮靠岸,遭到拒绝。客轮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汴津市港口和魏娜娜一起慢慢向后退去。一声雄壮高昂的汽笛悠长地鸣响在汴津港的上空,船速加快,汴津港船舶上魏娜娜渐渐成了一个小点,最后连影子也没有了。
苏艾卿将手机放入包中的时候,荧屏上显示出一条信息,打开一看,竟是简舜一来的。信息写着:祝你一路平安!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事情有个转机。
苏艾卿将手机抱在胸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感受很奇妙,竟起了一阵晕眩的感觉,眼前轮翻叠出简舜一、老舸、费亦文、魏娜娜的影像。苏艾卿使劲甩甩头,用力地睁开眼眺望着远方。
儿子向苏艾卿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地在轮船楼上楼下窜着,看着儿子的高兴样,苏艾卿又想起了辛稼轩的《丑奴儿》,禁不住自己吟了起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船恒速地向前开着,船尾掀起白色的波浪,很多水鸟追逐着浪花随船而行,水在螺旋浆的操纵下犁出固定不变的不规则的立体几何图形,它们迅速地无限制地散开去,散开去。船行过处,水依然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平静,刚刚犁过图案瞬时间没有了任何的踪影,越过追逐着的那些白色波浪而矫健飞翔着的水鸟向后看,是水天一色的风景,水面上均匀的波浪轻轻地荡漾着,一马平川的模样,绝没有船行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