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了十八年的娃娃亲就这样散了
香姑的婚事打从娘胎里就说起,抑或更早。香姑出生在慕家都子,慕家都子是一个大姓村落,全村五十来户人家,全姓慕,
香姑她爹慕有朋和邻村田家嘴海青他爹田新旺都是捕鱼的能手,在华严湖拿花罩捉鱼的时候,就有过约定。那都是盘古百年的事了,现在捕鱼早不用花罩了,密匝匝的大网,在变得愈来愈小的华严湖里划出了很多势力范围。
据说当时是在烈日里的树荫下午睡时说起的,时年有朋十八岁,新旺二十岁,两个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也是巧,两人都在这一年金秋相了亲,而且相了亲就一锤定了音,吃过定婚酒,腊八、端午、中秋的茶一送,这第二年的腊梅花开的时候就娶了新娘。新娘又几乎同时怀了身孕,这结义的事就有了巧合和缘份。假若是都生了女儿就结金兰,都生了男儿就结拜做兄弟,若是一男一女就做一个天造地设的一双夫妻。
新旺的婆姨先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海青,有朋的婆姨过了半月生下了个千金,取名香姑。洗三的酒儿喝过,满月一做,两家请了族中的长辈,换过帖子,又请算命先生测完八字,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亲家,那是1962年,年历上那天是谷雨。
俗话说,只愁生不愁长,这一转眼,香姑和海青就到了上学的年龄。那时候学校里来了个武汉女知青,汪耀忠,一个男性化的名字。汪老师胖胖的脸蛋,一笑两酒窝,可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漂亮极了,香姑喜欢听她讲话,喜欢看她跳舞,更喜欢听她唱歌,有一首歌汪老师教了一遍她就会唱了,她上学唱,放学唱,挑野菜唱,打猪草也唱,反复唱,唱得可好听了,等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凭这首歌,香姑进了******思想文艺宣传队。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方。往年的南泥湾,处处是荒山没呀人烟。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不一般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方。好地方呀么好风光,好地方呀么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香姑进了宣传队,歌唱得好,几场演出下来一下子全校就出名了,走到哪,人人都知道那是香姑,指腹为婚在那个年月的孩子们心中是有些暧昧的感觉的,不知是谁最先唱起了顺口溜:
慕家都,不一般,好地方呀好风光,
美香姑,坐花轿,嫁给海青做新娘。
这顺口溜就那么一传十,十传百,在这所乡垸小学,几乎人人皆知,两人从上学的那会儿起就被同学们当了打趣的对象。
童稚的可贵在于懵懂,这“坐花轿”、“做新娘”在小学的时候,让香姑和海青很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也只是觉着无趣,等到了初中,这打趣就使两人感到了尴尬。那时女孩子上初中的不多,香姑在班里的女生中不仅最漂亮,而且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香姑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茅。
这年冬天,香姑织一双红线手套,偷偷送给海青,对海青说:“娘说初中毕业后就让我别念书了,回家帮她的忙,再说高中要到五里镇念,路太远。如果你能上高中,这手套你带上,挡挡寒。”香姑说话时很有些无可奈何,她比海青成绩好。
海青收起手套,感激地笑了笑。
第二年初中毕业香姑果然回家帮娘干活,香姑家已有四个小孩,老二香莲,老三香秀,老四是一小子,才半岁。父母缺帮手,娘说女孩子总归要嫁人,早点学会料理家务,将来嫁到婆家婆婆会喜欢的。海青去五里镇上了高中,两家商量,等海青高中毕业就跟娃娃们把亲成了。
香姑是能干的,又极聪明。里里外外一把手,田里的活儿,家里的事儿干得条条理理,香姑不仅活儿干得好,就是女红也是村里的女孩子所羡慕的,她绣的门帘是“仙女撒花”,她绣的枕头是“鸳鸯戏水”,她绣的帐帘是“花好月圆”。小靳庄活动香姑是积极分子,跳起舞来胸脯子一挺一挺地可爱极了。乡里的水养人,香姑已出落成一个四乡里皆知皆晓的小美人儿了。
海青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恰是一九七九年。一九七九年恢复高考制度。海青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这成了乡垸的头号新闻。
海青是新科状元。家人高兴,香姑也高兴。高兴后,香姑就开始发愁,香姑躲在闺房里不出来,香姑觉得日夜憧憬的洞房花烛夜顷刻之间已成梦境,她和情郎之间已高高地竖起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这山横亘在自己的面前,竟无路可走。香姑想,早知道能恢复高考,说什么也不会听娘的话回家务农,如果她去参加高考,决不会比海青差的。想了哭,哭了想,香姑心烦意乱。
新旺家为儿子考上大学请客,几次来接香姑,香姑都推辞了。海青亲自来接,香姑对海青说:“如今你是大学生了,要进大城市了,今后还会认得我么?人贵有自知之名,不如现在自我了断,也免别人笑话。”
海青急得脸红:“你不要这样说,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香姑看着海青:“现在你还是你,将后来你就不是你了,到了那花花绿绿的世界,哪想到还有个乡里的姑娘等着你哩。”
海青脸更红:“那你说要我咋办?”
“我要你咋办?我还敢要你这新科状元咋办?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香姑说完已是眼泪汪汪。
海青说:“香姑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种人。”
香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香姑仍然去喝了海青的酒。她为海青赶制好几双鞋垫,织毛衣,做布鞋,忙了十几个晚上。海青上学那天,她一直把海青送上汽车。海青说到学校一安顿下来就给香姑写信。
海青不久就来了信。
这是香姑第一次收信,信是大队里的通讯员送来的,香姑当时正在村北堰塘洗衣。这里是从大队到慕家都子的必经之路,邮差送信必须经过这堰塘,它离香姑家村南的那口堰塘远多了,女孩子心中一旦有了事,就会做出些舍近求远的事,香姑洗着衣服,水中的衣服软软的,一甩开去,在水面上铺开,有的地方沉下去,有的地方浮在水上,留一个鼓着的包。香姑觉得水面上的衣服就象自己的心湿湿的,凉凉的。那鼓着的包包着的一如自己的心事不为外人所见,却是有口难言。
香姑没有急着把信拆开,她把信揣在荷包里,她要躲到闺房里去看,香姑猜想海青会给她写些什么,怎么称呼她,会不会象书上所说的那样称她为“亲爱的”,想的这里香姑的脸腾地红了。香姑推测不准海青给自己的称呼,她在心里给自己卜凶吉,如果海青称她为“亲爱的香姑”,那海青就不会变心,否则海青定会变心的。
香姑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回家,晾完衣物躲进了闺房。
现在香姑将海青的信紧紧地按在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信不长,称呼直呼其名,甚至加了姓氏,主要是介绍学校的情况,与其说是写给香姑,不如说写给任何一个人,那里面实在没有一句只属于两个人之间带点儿隐秘的文字。
香姑平静下来。
香姑平静下来后就感到了无边的失望,香姑觉得海青的信还不如不来的好,这信有一种陌生,有一种冷漠,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有一种敷衍,有一种了事,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应付。
香姑回了信,也只介绍了家里的大致情况,也对海青直呼其名,也给加了姓氏。封好,贴邮票,临寄却又小心用绣花针把信封剥开,在信尾加了一句:“亲爱的海青,十分想念你,望速回信。”
可海青却再没有来信,直等到寒假回来,都没寄来只言片语。
寒假问海青,海青说没收到香姑的信,香姑不信,香姑凝视海青的眼睛,希望找到答案,海青避开香姑的眼睛说:“干吗这样看我,真的没收到,信不信由你。”香姑便不再追问。
海青变多了,眉宇间多了思索,举手投足都是从城市回来的做派,间或于言谈中带那么两句类似汉腔的外地口音,香姑感觉不到从前的温馨与自然了。
香姑对父亲说:“爷,人家现在是大学生了,我配不上人家了,我不愿意拖着人家。”
有朋心里其实清楚,这海青一上大学,这亲事就难说了,自己不提出来,新旺是不会提出来的,有朋心里其实惭愧着,当初要是家境允许,以女儿的成绩,上完高中是一定能考大学的,现在自己能说什么呢?心里头难受,只得对香姑说:“娃儿,爷知道,爷对不起你,误了你的前程。你自己看着办吧。”
香姑鼻子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当晚找了海青,把退婚的事给提了出来。海青自是顺水推舟,可叹这走了十八年的亲家就这样散了。
二、嫁的那个人摸不到他的脚后跟
十八岁的香姑退婚的事成了乡里乡垸的又一新闻,香姑的举动在乡亲们看来众说纷纭,有的说香姑明智,这退婚是迟早的事,长痛不如短痛,香姑不退,海青也会退的;有的说香姑死脑筋,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缠也要缠住海青,只要跟海青生米做成了熟饭,这辈子可就跳出农门,坐享清福了;还有的说,香姑不应该先退婚,要退也是要由海青提出,那样海青就会背一个现代程世美的恶名了。
不管人们怎么说,香姑的婚事却是实实在在地退干净了。这可忙坏了媒婆,谁不知道香姑漂亮能干贤淑,这退婚之举更显她有自知之明,更显她通情达理。这年元宵节刚过,田家二婶就上门提亲来了,说的是紧邻罗扬大队副支书的儿子德厚。
德厚个子不高,但五官端正,皮肤象女孩子似的白白净净。初中毕业后进了大队医务室,当了名赤脚医生,他有些小聪明,跟一位老郎中在医务室混了几年,老郎中年纪大了回家休息,他一个人把医务室支撑着,看一些小病小灾的,渐渐有了些名气。二十四岁,比香姑大五岁。香姑不禁嘀咕,这好的条件,怎么还未找对象?田家二婶忙说,就因为条件太好,说了几门亲事都不如他的意,这次是德厚自己提出来的,说是在公社开展小靳庄活动的汇演上看了香姑的表演一直未敢忘。田家二婶说,德厚家一家四口,兄妹二人,没有老人拖累,青砖瓦房带后院,在这十里乡垸是难得的好人家。
照理德厚的条件不错,可香姑相完亲,却没了话,香姑把德厚跟海青比了比,觉得德厚太滑头,德厚来相亲除了拜丈人的礼品外,还给香姑带了条红得耀眼的纱巾。德厚在两人相处的一会儿,望着香姑的两只眼睛使香姑感到一阵惊慌,香姑的第六感觉不是腼腆,而是惊慌。香姑惊慌的时候脸就红了,德厚顺势将红纱巾披在香姑身上,这举动使香姑心更慌,脸更红,红脸的香姑更妩媚,德厚得寸进尺,竟伸手把香姑的腰搂了一下。
就因为德厚这一搂,香姑就要思衬思衬,香姑觉得德厚第一次相亲就有些出格,全不象一个老实的后生。
香姑思忖归思忖,香姑的父母却比较满意,田家二婶和众邻里也极力撮合,德厚自相亲后也不管香姑同意不同意隔三岔五地提了礼品上门来,这次他给香姑扯的是水红涤确良,这种布料当时在乡下是最时髦的,香姑想这德厚真是心细啊。再过几天,德厚给香姑送来一件格呢大衣,外加一瓶香气四溢的雅霜,香姑想难得有这样知冷知热的,那年月格呢大衣在乡下那可是高档的时装。
香姑先一天点头应允,这德厚后一天就请父母做桌定婚酒。希望腊月里就把香姑娶进门。
香姑说:“你猴急什么?等来年再说。”
德厚道:“我一眼相中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香姑说:“谁跟你耍嘴皮子?”
德厚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香姑想了想说:“你看上我什么。”香姑希望德厚说你美丽善良能干。
德厚却道:“你脸蛋好,腰好。”
香姑心里骂:“粗俗!”嘴里却说:“你坏!”
德厚被“你坏”二字蹭得兴起,贴近香姑的耳朵说:“从医学的角度看,你这身材准能生出一窝大胖小子。”
德厚的大胆近乎挑逗,香姑气得羞红了脸,德厚却道:“我最爱看你红脸的模样,恨不得今夜就和你入洞房。”
无论德厚怎么花语巧言,香姑坚持按乡里的习俗等端午中秋节过完,农田收拾停当后办婚事。终于等到了八二年的金秋十月,二十岁的香姑在震天价响的锣鼓声中做了新娘。
德厚家的条件的确比香姑家强得多,德厚兄妹两人,妹妹还在上高一,德厚是独子,三代单传的独子。香姑嫁过去后才知道德厚在家可是什么事也不做的。因公爹公务繁忙,经常驻队,管不了家里的事,公婆便未上工,喂着几头猪,在家安置一家人的生活,独门小院,日子过得较为舒坦。
到吃饭的时候,德厚的娘一定要等到德厚回家才开饭,无论等得多晚,除非有很特殊的情况德厚事先打了招呼。更让香姑吃惊的是德厚娘每天晚饭后竟还给儿子把洗澡水也打好了。
香姑看不过,对德厚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自己打水吗?”
德厚说:“几十年都是娘给打的,习惯了。”
香姑说:“可是你已经成家了,成了大人了,咋还能象娃娃似的?”
德厚便一把扯过香姑往她怀里揣,边搓捏着香姑的乳房边耍赖:“我成了家就是你的了,今后你帮我打水好不好?”香姑不可,夜间上床,德厚继续撒野,坚定而固执。
香姑就开始接替婆婆每日为德厚打洗澡水。不久香姑有了身孕,直到分娩坐月子,这水一直由香姑打着。
香姑生的是一个女孩,鼻子眼睛象极了德厚,小巧的嘴巴却似香姑,取两人的优点,香姑自是万般疼爱,月子里婆婆又接替香姑给德厚打洗澡水,香姑又说:“德厚,你自己打水吧,你看你都做父亲了。”
德厚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