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村回来后,孙震波抑郁不欢,灰心丧气,他真不明白自己的真诚春梅却认为是愚蠢的傻子,难道人们都戴上一个虚伪的面具,把真正的面目隐藏起来,就是聪明的人了吗?当他孤零零地彷徨的时候,突然又接到春梅的一封信。
亲爱的震波: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称呼你,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我不愿意用平淡的词汇来和你交谈,也许我们见面时你认为我冷酷无情,其实我对你的爱都埋在心里。我偶然地认识了你,你曾经给了我无私的帮助,到如今我却不知该怎样感激你,这并不是夸大其词的谎言,而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可人有时候良好的主观意识和客观存在是不一样的,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实现自己美好的理想,因为我是个脆弱的人。
实际上,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就知道爱上你是个误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我需要一个男人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我喜欢你这种个性的人,就是到现在我也为找不上一个能代替你的男人而惆怅,我常常望着山村夜空的星星,徘徊在学校和家往返的小路上,甚至在深夜醒来拥着被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样抉择自己的爱情。
我承认,我是一个虚荣心强的人,在爱情上我渴望找一个像你这样品性的人,同时我也希望他是一个有知识、有地位的人。可你不都具备这些条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白马王子,你除了憨厚淳朴,具有我们农村人的美德,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其他优点。试想,跟上一个没有前途的人能生活得好吗?一辈子会幸福吗?我敬重你,反过来说,你没有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我又想抛弃你,这是多么自相矛盾呀。既然我们没有亚当和夏娃那样的缘分,我们还是趁早分手吧,请相信我这不是在演戏,我实在无法扮演一个和你白头偕老的角色,但我也无法掩饰自己真正的情感,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最终结果,请你宽恕我吧,一个丝毫不值得你爱的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三
姜春梅
孙震波将信看了好几遍,已经明白了她信中的内容,但他还是两眼凝视着这字迹工整、笔画劲秀的信,仿佛要把这封信推敲到春梅心里更远的地方,他心情沉思的状态,不由得涌起一种陡然的变化,难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梦吗?
夏天已经过去,尽管天气晴朗,但气温已经下降。本来孙震波已经死心了,可这封信又唤起了他平息的感情,致使他还想再见一次姜春梅。
这天下班后,孙震波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骑了三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又来到了姜春梅的家乡,他早早地站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郁悒地张望着小路尽头的学校大门,等候下自习的春梅。因为本村的老师晚上肯定是要回家的,而这里又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被夜色浸成墨黑色的山村变得异常寂静,突然,一只蟋蟀仿佛是为了渲染黑暗一样鸣叫起来。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每一棵树木都构成了一幅幅醒目的素描,虽然它们不动声色、默默无语地待在这平淡无奇的山野,但它们的经历却是不平凡的,它们夏天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冬天它们又亲身感受到冰天雪地的寒冷,一年四季,它们都保持着自己特有的景象,它们像人类那样可以讲述一切所见所闻。
无论孙震波遭遇什么样的天气变化,蒙受什么样的侮辱,这些他似乎都不在意,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希望当面从春梅的口中得到答案。山里到处都是黑沉沉的,天空没有一点亮光,山乡好像是被白昼偶然遗忘下来的一样,他直挺挺地站在路边的阴影里耐心地等着。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学校的钟声响了,那钟声在夜色里显得非常凄凉,但也有一种温馨的亲切感。下自习的学生们终于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五成群地从大门里走出来,每个学生手里都提着一盏自备的煤油灯,远远的看去恍恍惚惚、一闪一烁。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夜色周围有点发蓝,小路两旁的阴影更加浓重黑暗,迎面壁立的山峰依旧是一片沉郁苍黑。
眼看学生们快走完了,却始终不见春梅的影子。隔了一会儿,大门口又出现了几个手提玻璃罩煤油灯的人,那黄幽幽的灯光显得十分惨淡,光环里的人影一晃一晃,慢慢的由远而来,在漆黑的夜色里,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离孙震波很近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听到春梅和学生们说笑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虽然光线暗淡,当她走到跟前时,还是能看出她最初美丽的轮廓与灯光投射在地上晃动的阴影媲美。
孙震波鼓起勇气、心情激动地走上去说:“春梅,下自习了。”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下了春梅一跳,她畏缩着身体站在那里定了定神,当看清是孙震波时,她虽然知道是他,可还是出于本能害怕地躲闪着。她的表情随着心理状态的变化而变换,处于一种不断的起伏波动之中。她一反常态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甚至还有一些敌意愤怒的行为,过去那种柔和的感激全没有了,此时竟然变得怒不可竭。从煤油灯映照着朦胧的光环里,可以看出她满脸悲切的容貌与她阴郁的心情是完全一致的。
姜春梅严厉地说:“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孙震波发现往日她白净如雪、完美无暇的脸,这时却失去了几分姿色,变得相貌平平,不值得怜悯可爱了,过去那个纯洁善良的春梅一去不复返了。
姜春梅愁眉苦脸地站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地上的灯影,尽管孙震波站在她的面前,也没有能力打断她的思绪和转移她的视线,现在他对她来说,是那么的讨厌,甚至是多余的。
孙震波情不自禁地开口说:“我到底哪些事情对不起你,惹你生这样大的气?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你心里所想象的那样坏。”
“哼,我并没有说你坏,你不要指责我,我已经发誓再也不理你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由于她心烦意乱,还是不停地替自己申辩,最后她说了一句绝情话夺路就走。
孙震波没有拦她,而是跟在她的后面仓促地解释。“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春梅气愤地说:“请你走开,不要跟着我。”
孙震波口气生硬地说:“你不告诉我,就一直跟着你。”
姜春梅板着脸说:“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愿意了,还叫我给你解释什么?”
孙震波勉强带着笑容说:“难道我们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姜春梅严肃地说:“你快走吧,你要再跟着我,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小小的蛾子,它全然不知前面的危险,一次一次地扑在灯罩上,翅膀碰伤了,头碰破了,然而,它还在奋不顾身地往上扑,直到扑在灯苗上自己的生命结束。
姜春梅慌慌张张地提着煤油灯走远了,她上了一个坡,走进自己家那破旧不堪的院子里。
孙震波呆呆地站在夜色里的小路上,这里的房屋、窑洞依山顺势,建筑四处分散,窗户里亮着的灯光几乎找不到几盏,那些一家一户的灯光都被七高八低的房屋遮挡,黑暗淹没了四周的寂静,寂静又吞噬了所有的黑暗,仿佛一切记忆和想象都在这里凝固。当他用心去听时,才能听到多种多样的声音,有一只猫叫声从远处传来,不知道的人还当它是婴儿的哭叫声,那是一只求偶的猫焦渴难耐的呼叫。
他想,自己远道而来,春梅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这人呐,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过去她在城里师范上学时,黑夜溜街12点多了才回学校,可现在才9点多,她却连一句客气的话也没说就躲闪而去。让他心寒的不单单是失落感,而今天夜里自己到哪里去住呢?
孙震波正在发愁时,姜春梅的父亲从土坡上走下来对他说:“孩子,不管你找她有多大的事,天已经晚了,你先跟上我回家住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这个时候,春梅家的灯光还像往常一样亮着。孙震波走进窑洞,并没有看见春梅,她父亲把他领到了另一个窑洞,划着火柴点燃了蜡烛,烛光渐渐地亮了起来。
姜春梅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又停电了,这山里的电不正常。”
微弱的烛光在夜色里向黑暗挑战,不让淹没它的光辉。虽然窑洞里一片昏暗,但是足以看清周围的物体。他看见春梅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下巴骨也更加突出了,额头上除了岁月的皱纹,又增添了几条焦虑的皱纹,他的面目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更苍老。
他俩已经躺在床上,风从窗缝吹进屋内,吹动了烛光,烛芯渐渐积高。整个山村在寂静中沉睡着,只听见院里圈内的猪打着呼噜,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姜春梅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震波,这世上好多事情都说不清,这人都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你也不要在意,我不知道春梅是怎么认识你的,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我也从不过问,大概她和她母亲商量过,还不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嫌你家离的远,又是个农民工。”
“大伯,我虽然是个农民工,但我是个实在人,我来找她的目的,就是想听她最后一句话,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了,那我就再也不来找她了。”
姜春梅的父亲对女儿的事情保持中立,他善解人意地说:“这事我管不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明天早上再问问她,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他俩畅谈到深夜,这是孙震波第二次和春梅父亲在这个窑洞里睡觉,不同的是第一次她父亲给他的印象是少言寡语,这一次却和蔼慈祥,令他非常感动。整整一个晚上,他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又闭上眼,反复做了许多次,最后还是睡不着觉。
而另一个窑洞里,烛光在窗台上晃动着,风向的流动使蜡烛溢满了泪水。突然,一阵风从门缝吹进来,烛光摇曳了几下灭了。姐妹俩之间展开了一场争论。
“姐姐,现在孙震波找上门来,你为啥这样冷淡?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那倒不是,我嫌他是个农民工。”
“所以你就想甩了他,是不是?”
“你这就不懂了吧,男女搞对象就像捉迷藏一样。”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那你不是在欺骗他的感情吗?”
“过去我是真心实意的,对他也有所好感,后来有了进一步的来往,直到真正决定的关键时刻,我才想到和他分手。我一个堂堂的师范毕业生,怎么能嫁给一个农民工呢?这不是让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笑话吗?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姜寒梅关心地问道:“姐姐,那么你是不愿意嫁给他了?”
姜春梅直率地说:“我是铁了心了,决不回头。”
姜寒梅羞涩地说:“那我要是愿意嫁给他呢?”
“寒梅,真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选择,你是从啥时有这种想法的?”
“我看见你对他冷淡以后,我很同情他,真想和他一块远走高飞。”
“你没有工作,可以这样想,可我不同于你呀,我从此要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关于这件事情姐妹俩是第一次谈起,在这黑沉沉的夜幕中,她俩足以构建自己的幸福,却又悲哀地打破了各自的梦幻,不知不觉中她俩进入了梦乡。
拂晓前,山村黑夜那种宁静的状态已经开始变化了,地形地貌和一切建筑物完全显出本来的面目,树上的鸟儿抖抖身子醒了过来开始鸣啭,屋外陆陆续续传来了鸡叫狗咬声,婴儿的哭叫声,还有牛哞哞的叫声。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际,山山岭岭上都映现出耀眼的光彩。孙震波和姜春梅站在窑洞门前,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她说话时气得连手指头都发抖了。
“怎么是我缠着你,我从来没有缠过你。”
“你说你没缠着我,那你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那是因为你缠着我,上次走后,我已经死心了,你要是不给我写这封信,我现在能来找你吗?这完全是由你造成的。”他的话像开了闸潮水般地涌了出来。
姜春梅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当她的心变了之后,不管他再说什么,也感动不了她。就是他把心掏出来也毫无一点用处。
一个女人的心变了,也就会变得诡计多端,即使她满嘴脏话,也不感到羞耻,甚至她能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简直是个自作多情、恬不知耻的人。”
“春梅,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捉弄我,你和城里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有什么两样?对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叫人猜不透你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也会有你这样的人。”
姜春梅一脸怒气,站起来跺着脚说:“你愿意说啥就说啥,愿意把我想成什么样随你的便,那是你的理解,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诱惑我?”
“那是你误解了,我过去确实是想嫁给你,可现在我反悔了。”
孙震波的情绪克制到已经不能承受的地步了,他绝望地叫起来:“你呀,说到天东地西,你就是为了嫁地位,而不是为了嫁人,你真让我伤心失望。你有文化、有工作,嫌我文化低没工作,你实在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姜春梅为自己的脆弱而无奈,她继续说:“我当时只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等我明白了你的用意后,事情已经过去了。”
孙震波眼睛冒着火光冲着她愤怒地大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以前是怎么说的?这一语道出了你原来都是在骗我,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良心吗?我恨你伤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