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春梅师范毕业后,分配在了本村的小学教书,从学生到教师身份变了,她便傲慢清高,地位上想找一个在机关坐办公室的男人,但品德上想找到像孙震波那样的人。
村里的媒婆给她介绍了一个在乡政府上班的年轻人,一见面那人倒是愿意,但是她却嫌人家的条件差,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不用说,更重要的是那男人身材不佳,相貌一般,说了没有几句话,坐了不到几分钟,她就走出门来,和媒婆摇了摇头算了。
隔了一段时间,媒婆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人,才一说出口,就被她母亲堵住了,她的性格和春梅的父亲截然相反,说话直爽,快言快语,是一个狡黠厉害的人。
她尖刻地说:“工人就不要给咱闺女提了,起码也得是个吃财政的,最好家里父母都有工作,你别瞧咱家穷,可咱还想找个有钱的户口。”
后来,媒婆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她不是嫌人家个子矮,就是嫌人家身体胖,她挑肥拣瘦,高门不来,低门不进,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找上个合适的。她愁眉紧锁,长吁短叹,只能怨天尤人,神情之中有点苦涩。
现在,姜春梅对孙震波的情感慢慢的淡忘了,怎样才能推脱掉他呢?她在苦思冥想中给他写了一封信。
震波:
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城市的高楼、宽阔的马路、鱼贯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了,可我仍然记得和你在城里溜街、散步的情景。虽然我回到了家乡,但我的心仿佛还留在城里,你的魅力吸引着我,驱使着我提起笔来,真不知该怎样给你写这封信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我曾经想象着毕业后能分配到城市工作,和你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好呀!然而,客观并不被我主观的意志所转移,我的希望化为泡影,偏偏分配到了山村。
因为我太虚荣,太自私了,身处偏僻的乡村,面对荒凉的山野,才发出这样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之所以这样说,是觉得有一种无法理解、完全异乎常态的思绪缠绕着我,尽管理想与现实矛盾,脆弱的感情不顾任何反对而不断减退,直到我的理智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也许,人的良心被我忽略了,我却依然不愿意被俘就擒,这种精神上的分裂似乎使我惴惴不安,心情变得更加烦恼。
过去,我俩发生的那一段经历是朦胧的,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白天我站在校园望着城市的方向,黑夜我躺在床上,也能够清楚地判断分辨出你的模样,想象着你轻轻地推开我家的门,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旁的时候,你两只深邃的眼睛长久地盯着我。在这一瞬间,我显得是那样有气无力,浑身颤抖,而且是低着头不敢看你一眼。
睡梦中,一股寒意侵袭了我的四肢,我如同木偶一样慢慢地往前走两步,却又站住了,实在没有那个勇气面对你,我像做错了事情一样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同时,我也毫无疑问地相信,这一天是一定会来到的。我期待着见到你,但是,我又怕见到你,如果那一天你真的不可避免地来到时,我该怎么办呢?当我现在走上社会的时候,才想起以前自己在学校是多么的天真幼稚呀!
在淡淡的星光之夜,一颗无隐的心向你流露了肺腑之言,我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欲穿越迷茫,支配着我在心波平静的时候常常想起你,你在我的生命史上刻上了一道很深的印痕,我已经把你珍藏起来。每当清晨醒来,我的心情都是压抑的,每当夜幕降临,我的心情都是郁闷的,满脑子尽是杂乱的思绪,沉甸甸的心呀,何时才能平静下来,何时我才能挣脱这牢笼般的煎熬,到自由的天地里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震波,你能理解我吗?你能忘记我重新开辟生活道路吗?你能运用一种魔法改变我俩的命运,使我的生活前景出现奇迹吗?我这是痴人说话,还是白日做梦。假如能把黑白颠倒过来,重新安排一下它的顺序,我的神经也许就能恢复正常了。
而今,我学业所成,走进一个阳光灿烂的伊甸园,可我心里还是留着昔日角落里的阴影,我羞愧的不敢告诉你,你曾经帮助、支持过我,你对我真挚的爱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报。真是遗憾呀,我的良心责备自己,我也忏悔,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因为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离一个成熟的人还相差甚远。
总而言之,你要明白我们的过去不是爱情,只是友谊。你能与我共同分担生活的苦难和未来的幸福吗?从此以后,我要像山鹰一样自由飞翔,虽然我改变了飞行的路线,但我的心从来没有像这样真诚和坦率,埋在我心灵深处友善的种子,随着我的转折就要开始萌芽了,那是我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培养起来的,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一定会微笑着感谢你。
一九九二年四月九日
姜春梅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在孙震波非常焦急的时候,盼望已久的信终于来了。当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映入眼帘时,他仿佛进入了一种幻觉,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在人间之外,这是真的吗?春梅的信写得朴实流畅,亲切而富有情感,实际上还带有一部分的欺骗性。
孙震波对她的信似懂非懂,不知所芸,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但大概也知道她是怀念他俩在城里那段难以忘怀的情感。当回到山村后,却产生了一种分离后的惆怅苦恼,她到底苦恼什么呢?他不清楚是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还是抱怨又回到了那偏僻的山村。无论怎样,不管这封信的意义有多么深刻,内容有多么丰富,他却像一个敬仰智慧女神的白丁一样,渴望马上见到春梅,用他真诚的心去抚摸她的忧伤。
这天下班后,孙震波骑着自行车出了繁华的城市,他满怀着信心要去完成自己的计划。夕阳的余辉和蓝幽幽的阴影一缕一缕地重合在一起,在天与地交接的地平线上,有一片灰蒙蒙的杨树林,每一棵都直竖挺立,正好遮挡在这奇丽的背景上,增加了一种朦胧的画面。天空变得阴沉起来,黄昏的色调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城市早已消失在了他的背后,公路两旁的村庄和周围的景物也变得模糊,暗淡,给人一种大自然的神奇之感,使人产生对生命的珍惜。
在这壮观的暮色中,只有少数昆虫还在空中飞舞,公路上的汽车争分夺秒地奔跑,车灯的投射下弥漫着灰尘,这些被车轮带起的粉末状灰尘,把整个路面搅得一团乌烟瘴气,而远处西天的景色,却是那样的宁静清丽。
孙震波急匆匆地在公路上轻快自如地骑着自行车,他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真的有点令人惊讶,无论他怎样的曲折离奇,即使他的想象有时是不现实的,待冷静的理智恢复后,他也知道自己那一阵的冲动是极其可怕的。
一路上经过几个小村庄,他边走边打听,从容不迫地骑着自行车顺着公路直下,这一段路非常奇特,而且恐怖,使他想到了凶杀、抢劫,一切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屋,门头上写着“饭店”两个字,孙震波走进去看见没有吃饭的人,只见窗户全被挡住了,里面有两个昏暗的房间,看来空气很不畅通,至少是今天晚上不打开窗户了。
孙震波在这里吃了一碗面条,饭虽然简单,但吃的香甜可口。吃过饭后,他问店家:“你们这里留不留人?我想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再走。”
店家是一对50来岁、忠厚老实的夫妻,他们深怕出了什么意外,尤其是这黑夜的陌生人更是不敢留,就胆怯地说:“我们这里只卖饭不留人,你到前边村庄看看吧。”
孙震波只好壮起胆子继续往前走,夜色对于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来说,不是一种危险,而是一种防护。天光下,公路两旁高大杨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了两行阴暗的树影,他尽量在路边骑车,可以观察公路上的情形,随时躲避劫道的人和伤害他的动物。
下了公路,一条蜿蜒的土路通向山里,眼前是一片凄凉孤寂的黑暗,山坡上的电线发出嗡嗡的响声,好像是弹钢琴的音调。他吃力地骑着自行车上了坡,杂草丛生的山冈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那高高的纪念碑无言地耸立着,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斗。夜色中,石碑那黑魆魆的轮廓,显得庄严肃穆,就连感觉最为迟钝的人经过这里,心情都不会无动于衷,对那些牺牲的烈士产生一种深深的怀念。
孙震波差不多走了一多半路程,剩下的一少半都是山路。随着他与春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的信心也就更足了,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他发现自己的情绪总是不听使唤地朝着某个方向滑动,他和这山野之间确立了一种全新的、奇异的联系。尽管天很黑,巨大的山体仿佛是一副岩石屏风,绵延的山脉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艰难地骑着自行车朝前走,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沿途他越过一个低谷又翻过一座山岭,不管是翻山越岭,还是道路曲折,他总保持着正确的方向,把东南西北分辨得非常清楚。
他骑着自行车拐进一条山谷,嶙峋的山石和婆娑的树木,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景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地方。这是最后一段路程了,奇怪的是孙震波在山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像坐地画牢一样,才知道走错了路,他又选择了另一条路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山坳里,有一个破落不堪的村庄,进村时有座石桥,不但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甚至连河水淌过卵石、冲过露在水面上的石头发出的潺潺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是十点多了,街上静悄悄的,夜色是那么怪样,星光下房前屋后都是高大的槐树,到处是黑沉沉的一片,整个村子淹没在阴影之中。山村与平地上村庄的地形地貌大不一样,甚至两地人们的风俗习惯也有很大的差别,方言话都完全不同。
突然,村里传来了狗叫声,孙震波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赶紧上前问:“老乡,姜春梅家在哪里?”
那人的衣服像夜色一样暗淡,脸上露出一丝惊奇,顺着手指的方向说:“拐过这个弯,上一个坡就到了。”
“麻烦你带我去吧,谢谢你了。”到了这个时候,孙震波平静的脸上才露出愉快的笑容,激动的心也开始跳个不停。
那人老实巴交地把孙震波带到了春梅家的大门前,用手拍了拍栅栏,但没有人应声。那人又喊道:“姜春梅,你家来客人了,有人找你。”
姜春梅出来,惊恐地打开栅栏门,那个人就走了。
此刻,春梅一看到是孙震波,首先警觉的动作就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但马上就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似乎很窘迫,感到非常吃惊和忐忑不安,她根本没有想到孙震波会黑夜来找她。
这并不能责怪他趁夜而来,实在是路太远,又在山里迷失了方向,他不顾疲劳骑车走了几个小时才来到这里,一个青年在崎岖的山路上孤独地寻她而来,这样的行为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呢?
孙震波终于寻找到了姜春梅的家,现在他才真正感到胜利了,这些都是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你怎么黑夜来找我?”
他一跨进门槛,全身洋溢着热情的笑意说:“没想到吧,第一次来不熟悉路,走到现在才打听到这里。”
姜春梅冷淡地招待着他,她只问了一句话就脱身走开,看样子她没有必要浪费丝毫宝贵的时间。
姜春梅的态度出乎孙震波的意外,本来一腔喜悦陡然像被浇了一瓢冷水,他的心蒙上了一层痛苦失望的阴影,他想猜出是什么原因使她这张脸变得这样冷漠,似乎蕴涵着无比的傲慢和藐视。
姜春梅给他端了半盆水。洗脸时,他从手腕上摘下手表放在桌子上,那手表闪闪发光,好像能把阴暗的窑洞照亮一样。
洗过脸后,孙震波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冲动,想和她叙说这段时间的分别之情,可他来的不是时候,春梅刚才的表情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姜春梅安排他和她父亲在一个窑洞里休息。恰在这时停电了,她的父亲点起了一支蜡烛,由于烛花迟迟未剪,烛光十分昏暗。
孙震波扫视了一眼,简陋的窑洞里一切都是破旧的,器物上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黝黯。灯光幽闪照着各自的脸,虽然是昏暗的灯光下,他也能看出春梅的父亲是一个50多岁、憨厚老实的人,他的脸色有点憔悴,表情一点儿也不呆板沉滞,他的衰老是先从眼睑上的皱纹开始的,他的头猛一扭动时,脸上布满了皱纹。
姜春梅的父亲对此事一无所知,对女儿的事情不过不问也不参与,他的意思实际上是顺其自然,只要女儿自己选择和她母亲决定就行了。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是扛着锄头上地干活的庄稼汉形象,好像其他的事与他无关,虽然他不多说话,可他眼神传达的意思不亚于、甚至超过嘴里说出的话。一个有文化知识的人初次见到他,会认为他说话和气,一个有地位身份的人见到他,会认为他胆小拘谨,实际上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在另一个窑洞里,姜春梅的母亲担心地说:“闺女,为了供你念书,家里省吃俭用,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盼着你熬到头有出息了,怎突然冒出一个愣头憨脑的人来找你。我跟你说啊,不能嫁给他,村上支书的儿子在县政府办公室上班,听说大小也是个干部,我差人已经问过两次了,还没给咱一个答复,就等人家个回话。”
“妈,看你唠唠叨叨的说长道短,我在外面就不能认识一个人?他找我怕啥,人家是个正直的人,在学校时帮助过我。”
“当工人的没有当干部的本事大,干部好比西瓜,工人好比芝麻,你愿意要哪个?”
姜春梅咯咯地笑起来说:“妈,看你说的啥话,比方也不能这样打。”
姜春梅知道自己优于孙震波,才引起他的迷恋,从茫茫夜色里把他吸引过来。既然她不愿意嫁给他,为什么以前要把一时的温情和短暂的快乐倾注给他呢?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每一个人都会像大海上漂泊的一只小船,船与船之间有时在风浪中会相互靠拢,有时会相互停泊在港湾,也许她就属于经不起风浪考验和海水诱惑的那种人。她现在有了安宁的生活,固定的工作,就想摆脱孙震波。然而,不管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中,她的思想常常是自相矛盾的。
这是一个姜春梅看不起的男人吗?不对,应该说是一个令她敬佩的男人,如果说她看不起他,那么,一开始她就不会喜欢上他,在她的心目中,孙震波虽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是一个忠厚诚实、超尘脱俗的人。可是现在,她又不愿意嫁给一个农民工,而愿意嫁给在机关上班的人。
第二天早晨,袅袅娜娜的雾气缭绕在山村与河面上,整个山坳里也漂浮着一层发亮的簿雾,雾气像丝绸一样飘动,把山村遮挡起来,由于雾气的缘故,山村有了一种奇特的朦胧,仿佛是幻觉里的仙境一样。除了一片灰白色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旭日的魅力。
隔了一会儿,这些稀薄的雾气在太阳缓慢的升腾中纷纷飘散,一团团的薄雾在蔚蓝色的天边化成了一朵朵轻飘飘的白云,空气经过过滤渗透也变得清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