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铁棒重新放回了炉火里,炉火变暗了,像是没落的斜阳。工房里也像天边的黄昏一样,吹风机把火又吹起来,火焰不住地向上升腾,她的血液也随着燃烧的火焰沸腾。
姜春梅趁孙震波不干活的间隙走进去,他抬头一看是她,眼里流露出一种兴奋的光芒说:“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下班时间了。”
黄金财咧着嘴,露着两颗大牙说:“呦,你们才认识几天,就找上门来了。”
说话间,工人师傅从炉火里夹出了一根通红的铁棒,他俩又重新拿起铁锤干起活来,孙震波这时打起铁来更响了,当火星溅到春梅娇嫩的手上时,她并不觉得疼,反倒觉得刺痒的快活,他猜出了她此时的心情。
下班后,孙震波和春梅走出工房站在门口,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想不到你会来找我,你看我干的这活又脏又累,我带你到其它工房看看吧。”
他俩走进新安装着一整套机器的大工房,那里的机器在轰鸣声中颤动,人影在红色的火光中晃动,那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还伴随着各种不同的杂响,浓烟中工人们正忙碌着,通风管把风送往机器旁的一个火炉里,火炉四周冒出金色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飞窜着。
孙震波在一台机器前停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低头陷入沉思。那台机器像一个巨人一样,自动从炉火里夹出烧红的铁棒一起一落地砸着。然后,削铁如泥不费吹灰之力切成一截一截的,看上去这工作也确实太简单了,比起人工干活来既省力又省工。接着,那台充满活力的机器又从火炉里夹出一根带着火光的铁棒,操作这台机器的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工。那些切好的短截铁,从机器的另一头吐出来,一会儿就装满了好几铁筐,相当于他一天干的工作量,他俩依次看着这些工作的全过程。
无论他怎样想象,人的肉体绝不能与钢铁的机器相比,他盯着这台机器整整看了五分钟,只管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待他渐渐缓和了神情,才转过身来朝身边的春梅淡淡地笑了笑说:“嗨,这些机器可是超过了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代替了我的工作。”
“我明白了,这些机器真是太神奇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必定会淘汰落后的生产力,不过,我喜欢你那干活时的气魄。”姜春梅说这话的时候,孙震波非常高兴,起初怕她看过机器后会瞧不起他,然而,最终还是他的形象胜过了机器。
他俩从厂里出来,唯一的意图是离开厂大门。于是,两个人低着头在杨柳依依中散着步向郊外走去,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西天夕阳下的一个剪影。太阳从山后面落了下去,吐出一道玫瑰色的余辉,逐渐变成了淡紫色,蓝天之下清澈透静的空气中,孙震波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他浓密的黑头发在风中飘动,正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广褒的田野,那是一道沉静的、似乎总是远远凝望的眼神。
“你看我们的工厂像不像大海上的一艘船?”
为了解脱尴尬,姜春梅带着笑容开口说:“像,真像。那么,你就是这个船上的船工。”
“你说的话真好听,到底是有文化的人。”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怎么把工厂比作船了呢?”
“我们的工厂夹在乡村和城市中间,就像一艘永远不能停靠码头的船一样。”
姜春梅原来想见了他有啥说啥,解除心中的烦闷,可现在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但他俩心里都明白,不约而同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爱,其实无须开口说话,两人就已经默默地在心里交谈了。
“我下了班闲着无聊,感到孤独寂寞时,就常常会想起家乡。”孙震波说话时,两片嘴唇一张一闭既显出阳刚之气,又包含柔和之美。
“我们的心情大概都一样,我也是在学校里待的时间长了,才想出来找你说说话。”
他俩来到一块空地停下脚步。孙震波遥望着那连接在一起的广阔平坦的郊区和灰白色的城市,以及巨树般林立的工厂烟囱勾勒出的地平线,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忧郁的沉思,脸上充满着冷漠的神情,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寂静。
姜春梅注视着他凝神远望的方向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远方的荒野。”
“你喜欢荒野?”
孙震波微微地点了点头,眼睛的视线仍然看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脉,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时而闪现出极其憨厚、纯真的喜悦。
“你的家乡在哪个方向?”
姜春梅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说:“我的家就在那重山峻岭的深处。”
“我的家乡虽然在平川,但我喜欢看远处的山峦,喜欢山峦迷人的景色,我总认为山是那么的遥远而神秘,它一年四季都在变换,使我无法认识它的真面目。”孙震波稳重的举止和言谈也因机智的语言而增添了幽默。
“你虽然是个农民工,但你说出的话既深沉,又有哲理。”
姜春梅说到家里经济困难,父亲常年有病时万般痛苦,她沉浸在一片回忆中那是一年前,我暑假回到了家,在乡镇中学上学的妹妹也回到了家,并以优异的成绩领到了初中毕业证,同时,等待中考结果。半个月后,一所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妹妹想到继续上学是多么的高兴呀。然而,在这节骨眼上,父亲的肺病突然加重了,这可怎么办呢?我正在师范读书,显然有病的父亲没有能力同时供我们两个上学。
为了缓解家庭生活的压力,父母想来想去,只好舍去一个,只好让妹妹辍学。当父亲和妹妹说明家里的情况后,她为此掉下了委屈的泪,带着一副倔强的神态,跺着脚哭闹着要上高中念书,她才17岁,正是未成熟的年龄,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母亲心疼地说:“已经让你念了九年书,会写字识数就行了。”
“我姐姐不是还念书吗?”
“你不能和她比,她念的是师范,可你是上高中。”
“以后我会考上师范大学的。”
“这事由不了你,因为咱家穷,再说还得花钱给你父亲治病,你没看见我喂鸡养猪供你们念书有多难,现在亲戚邻居欠了一大堆饥荒,能借的我都借了,再借也借不来了,要念书就得钱,可钱从哪儿来?你姐还得一年才能毕业呀。”
父亲坐在床边,老半天没吭声,只说了一句话:“唉,都是因为我有病拖累了你们,影响了你们念书,可我也实在没办法呀。”
母亲生气地说:“你就不能为你爸减轻点负担吗?”
妹妹哭着说:“不念书我能干啥?”
“让你爸问问,到咱们村耐火砖场干活去吧。”
父母就这样决定下来了,这么大的打击妹妹实在受不了,可她不得不承受这一切,她本来也和我一样,有着上学念书的欲望,有着锦绣前程的向往,上高中考大学,超过我的师范学校。然而,命运一下子使她跌落到了深渊,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这一美好愿望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被淹没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尝试、实现,理想就破灭了。
妹妹前思后想,这样不顺心的事情怎么会偏偏落到她身上呢?人们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人们往往忽视了有时命运也是由客观条件决定的,难道不是吗?我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一个成功者,而她不就是一个由客观条件掌握命运的人吗?
一张双人床差不多占了窑洞的三分之一,紧靠床边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子,是我俩唯一放衣物的地方,实际上里面并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我俩的年龄只相差两岁,从小就在这个窑洞里同眠共枕,直到现在我俩的心才不安于现状,想着一些离开窑洞之外的事情。
夜已经很深了,妹妹还站在窑洞的窗前,凉爽的风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裳。
我关心地说:“快睡觉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姐姐,你给我想个办法,怎么样我才能继续上学?”
“唉,我也没有办法,本来咱家就穷没有钱,可偏偏咱爸又病情加重。”
“那眼看着我就这样失学,到砖场干活去。”
“要不我到砖场干活,咱俩换一下吧。”
“那怎么能行,你已经念了一年,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就是不念书也该是我。”
这是妹妹第一次夜不成眠,她昏昏沉沉地站在窗前,目光痴痴地凭窗望着村里隐隐约约的房舍,她的眼睛怎么也穿不透潮湿僻静的黑暗,不知道她在寻求着什么。渐渐地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深怕这呜咽声破口而出。
那夜无月,满天星星闪烁,窑洞里的灯早已熄灭了。昏暗中,窑洞里的摆设显得凌乱凄惨,高高的一摞书和褪了色的书包,整整齐齐的放在剥落了漆的老式桌子上,还有那破旧的文具盒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主人,然而,妹妹永远和它告别了。
次日上午,一辆黑亮的小轿车停在了砖场,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异常肥胖、年纪大约50多岁的人。他红光满面,厚嘴唇,大鼻子,神情严肃,黑色的络腮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几根稀疏的头发压得平展展的贴在头顶上面。他内穿蓝色衬衣,外套灰色西装,裤子笔直的没有皱褶,黑色的皮鞋干净的没有灰尘,看上去很有派头。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讲究、颇有气魄的人,这就是砖场场长,他迈着有节奏的步子走进了办公室。
父亲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说:“厂长呀,我求你办个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让小女儿到你这里上个工。”
“她不是正上学吗?”
“我身体不好,治病得花钱,供不起两个姑娘上学,我不让她念了。”
“可我这里现在不需要人手。”
“看在咱们是一个村的份上,你就照顾照顾我吧。”
“那好吧,让她来吧,全当是帮助你,要是其他人我可不答应。”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父亲总算是给妹妹说好了干活的事情,其实,场长并不是为我家着想,而是砖场正缺人。
第二天早晨,母亲拍着门说:“寒梅,该起床了,第一天到砖场干活,可不要误了啊。”
妹妹答应着:“知道了。”
她坐起来,目光环视了一下窑洞,双眼凝视着窗外坐落在对面山坡上的学校和砖场上高高的烟囱。最终,她把目光转向打砖棚,把视线停留在了当时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唯一能挣钱的地方,实际上一个月最多挣60几块钱。她在苦闷中自我排遣地想到挣钱能为父亲看病,减轻家庭负担,心里又涌起一股希望。
村上传来了鸡叫狗咬声和打喷嚏咳嗽吐痰的声音,村民们出工的脚步声和牛蹄子的响声不绝于耳,充斥了整个山村,人们面无表情匆匆而行,既没有欢笑,也不向同行的人问一声早。远远的望去,山坡上一块块绿色的庄稼是那样的诱人,与砖场上空那一片混沌的土灰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今以后,她的生活将和这些连在一起。
妹妹探了探身子下了床,在床头拿了一身旧衣服走出窑洞。我也起床追上妹妹,陪同她迎着徐徐的山风,在鸟鸣声中沿着高低不平的山村街道,向村外山坡上的砖场走去。
路边的草丛里,一只羊拴在一个木桩上,辗转着发出咩咩的叫声。一棵枯死的槐树在阳光下显出残败的模样,黄色的土丘和灰色的窑洞之间长着稀疏的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