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寒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经历着一场生与死的较量,病魔正慢慢地侵蚀着她的身体,她知道,如果想控制住病情,就必须在医院里进一步治疗,同时也需要高昂的医疗费,可她的钱从哪里来呢?过去挣的钱全为父亲看病花完了,最近积攒的一些钱又能维持多久呢?她抱着身体能康复的一线希望,无奈之下,她只好把病情写信告诉了父母和姐姐。
姜春梅和母亲匆忙地赶到医院,母亲看见寒梅这个样子大吃一惊,她端详着女儿的脸心里一阵难过,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她原本以为寒梅在城里打工,再找上一个可靠的人,谁知却得了癌症。
“啊,这哪里是我的闺女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呢?”
站在病床边的春梅也吃惊地看着寒梅问道:“妹妹呀,我都不敢认你了。”
“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要是倒霉,连喝水都塞牙缝。”
姜寒梅那张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显露出不健康的褐黄色,深深陷下的眼眶里的眼珠子没有一丝光泽,含有一种怨恨的神情。她忍不住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默默地流着泪说:“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
“闺女,你真傻,怎么不早点到医院看一看呢?”
“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到医院一检查已经晚了。”
姜寒梅的母亲听了这些话,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痛苦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医生说我这种病得做子宫切除手术,要不就没命了。”
她母亲果断地说:“闺女,只要能保住命,做就做了吧。”
母亲给寒梅擦着眼泪又说:“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呀,为什么偏偏让你得了这样的病,孩儿呀,你真是命苦呀。”
姜寒梅一年多来的压抑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她一边呜咽一边气吁吁地说:“妈,原来我是想瞒住你,可是纸包不住火呀,我现在就是把病情的原因告诉你也迟了,这又能顶什么用呢?”
“老天爷呀,我们前世造了什么孽,让我闺女现在受这个罪。”
姜寒梅异常悲痛,无法说下去了,母亲颤抖的手把她扶好,她躺在床上又抽泣起来。
“闺女,你实在可怜呀,可这都是谁造成的呢?”姜寒梅的母亲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当时我要是嫁给震波哥就好了,都是因为你们不同意。”
“不要说了,都愿你妈不好,别人家的母亲都是精明人,可我就是个老糊涂。再说,谁也没长前后眼呀,那知道事情弄得一团糟,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在心里默默地为女儿祈祷,同时,也悔恨自己的罪错。
母亲坐在寒梅的病床边又压低声音说:“前些日子孙震波到家里找过你,他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娱乐城打工。”
姜寒梅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傻丫头,我知道你想见他。”
姜寒梅着急地说:“你怎么说我在娱乐城呢?”
“因为我不知道你住进了医院,要是知道的话,我就让他来医院找你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告诉他我在娱乐城。”
“那是为什么?我不告诉他,他能找见你吗?”
“你知道娱乐城是什么地方吗?”
“我哪能知道,你以前也没有跟我说过。”
“事到如今我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歌舞厅。”
“歌舞厅怕什么,你不就是在那里干杂活吗?”
“他知道会看不起我的。”
“怎么会呢,你又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妈,有些事我真是跟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就不要说了,世上的事我还是少知道点好。”可她心里也明白,寒梅病成这个样子的原因,是当初离婚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才走上了邪路。
姜寒梅不停地诉说了许多往事,有父亲为她做出的牺牲和母亲的日夜操劳,她母亲听到这些话,心如刀绞一样,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母亲又对春梅说:“这闺女以前也不说,一直瞒着我们,咱快想办法给她治病吧。”
“妈,你放心,我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为妹妹看病。”
“反正咱家没有钱,你爸身体不好也挣不来钱,这次就全靠你了。”
姜春梅看着妹妹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知道是自己过于干涉妹妹的婚事,才看到了这悲惨的一幕,她的初衷也是为了让妹妹过上幸福的生活,谁知却害了她,这是多么的遗憾呀。她无法排遣这种悔恨的心情,她就是为妹妹看病付出沉重的代价,恐怕也挽救不了她的生命,眼看着姐妹两个今后将剩下她一个。
躺在病床上的寒梅,再一次被抑郁忧伤的情绪摄住的时候想起了孙震波,她对床边的姜春梅说:“姐姐,你给我笔和纸用一下。”
“你要这干啥?”
“我想给孙震波写一封信。”
姜春梅惊诧万分地说:“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想到给他写信呢?”
“我一直苦苦思索,想最后见他一面。”她的声音有点飘忽不定,但吐字清晰。
姜春梅明白了妹妹至今没有忘记孙震波,只是在心底珍藏着她的情感,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姜春梅给了她笔和纸,她背靠着床头坐着,颤抖无力的手拿着笔写起来。
姜春梅拿着妹妹的这封信来到锻压厂,她看见这个厂子的大门没有变,只是裸露的大门更旧,铁栅栏的门扇锈迹斑斑。她脑海中涌现出一个奇异的画面,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和孙震波约会时的情形,往事暮然回首,使她心头阵阵巨痛。
看门房的老师傅说:“他不在这里上班了。”
姜春梅着急地问:“他去了哪里?”
“可能是去了黑家沟煤矿。”
姜春梅得到这一消息后,脸上显露出一副焦虑的神情,她马上坐了一辆向煤矿方向去的车,到了矿山,她站在井口等到下班时间。
当别人指给她那就是孙震波时,她抬头张望,噢,是他。他穿着一身还往下掉着煤粉的工作服,满脸都是煤粉和汗渍,戴着一顶矿工帽,雪白的牙齿闪着熠熠的光,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浑身带着快活的魅力,那开朗的性格使他的面貌有了光彩,他的表情也显得那样的庄重,还是和原来那个一身正气、淳朴憨厚的人一样。
姜春梅看到孙震波穿着黑乎乎的工作服,她并没有以鄙视的目光来看待他,反而对他有一种由衷的敬仰,他虽然不像那些坐办公室的人风流阔绰,潇洒文雅,却给人一种信任感,他的形象能给她一种力量。
姜春梅端详了他一会儿,仿佛在辨认中回忆他那熟悉的样子,她赶紧走上前叫了一声,“震波。”
孙震波一看是春梅,灵活的眼儿一转,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姜春梅紧张地说:“我从锻压厂打听到这里来了。”
孙震波看见她眼里有一种不详的阴影,疑惑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寒梅病重,你快去看看她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什么,它快不行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呢?”
“是的,她得了不治之症。”
或许是春梅的话太出乎孙震波的预料,他来不及消化理解对此作出判断,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说:“她住在哪个医院?”
“她住在市医院肿瘤科,这是她托我给你的一封信,你好好看看吧。”说完,她像做错了事一样转身就走了。
孙震波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急忙拆开信,站在那里看起来。
亲爱的震波: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是叫你一声哥哥呢?还是把你当成我的恋人?我觉得这样称呼你似乎都不太合适,称呼你亲爱的人吧,又怕会惹你生气,该怎样称呼你呢?我实在左右为难,但是我还是要这样称呼你。也许你认为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可是我在凄苦无助时,必须哭泣着求救于你——因为我没有别的可以求救的人。
我住在医院里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你能立刻来我这儿一趟吗?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也许你不愿意来,那我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因为,这是生活给我应得的惩罚。不过在我临终前希望你稍微对我客气一点,即使我不配享受你的关怀,我还是祈求你来一趟吧。如果你来了,我就不会死不瞑目了,我会心安理得地去死的。
震波哥,自从认识你以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不想去爱第二个男人。可以说我活着是为了父亲看病而挣钱,但我的心却是为了你而活着,因为我太爱你了。过去我与你分手,并不是讨厌你,况且你也知道我离开你的真正原因。但后来我经历过的坎坷、痛苦,你就不清楚了,你要是能来到我的身边,这些我都会告诉你的,除了我的母亲,姐姐,我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我一直思念着你,你很难想象这种思念的程度。
如今我知道你还是孑然一身,也没有找到一个意中人,你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寂寞呀。两个月前,我曾经到锻压厂找过你,然而,我没有给看门房老师傅留下我的地址,其实也没有那个必要,我要是说在歌舞厅,不是惹你的工友笑话你吗?
现在,即使我对不起你,看在过去我俩的情分上你能原谅我吗?虽然我不是以前的那个寒梅,但是,我的心一点儿也没变,除了我的心没有死,我的一切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变成从前的那个寒梅了,你肯定会看不起我,藐视我,唾弃我。如果你愿意,你就痛痛快快的骂我吧,可我沦落在危难之中的时候,就想起曾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是多么的快乐呀,那么好的机会你却没有占有我,你是一个多么正派的男人呀。
那次在雪地,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把一切奉献给你,可你是那么的固执,至今想起来我都感到伤心。唉,还提那些干什么呢?现在,我每天躺在病床上,身体时时刻刻都在作痛,我一分一秒都在忍受着,一想到临死也见不到你,这是多么的遗憾呀。我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胡言乱语,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想见上你一面,如果你真的不能来,那就麻烦你给我写一封信吧,哪怕就是写上一两句话也能延长我一两天的生命,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七日
爱你的寒梅
工友们都陆续地走完了,惟有孙震波独自站在井旁贪婪而专注地看着那封悲戚无奈的信,这封信深深地触动着他的神经,牵动着他的心。然而,他千辛万苦要找的寒梅竟离他这么近,却仿佛又是那么遥远,从歌舞厅住进医院,这又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岁月荏苒,两年多的时光像河水般流逝,一切快乐与烦恼也都随风飘去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寒梅的容貌,尽管她的身体现在受到了玷污,但在他的心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孙震波回到宿舍洗涮后,急急忙忙地朝着医院走去。他推开病房门轻轻地走了进去,看见寒梅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他的突然出现,使寒梅觉得无地自容,她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一副痛苦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她真不知道怎样跟他说话才好,心想,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自从孙震波上次去医院看望寒梅父亲后,还从未见过她,今天见到她,正是她心情沉重、最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刻来到了她的身边。他还和以前一样穿着简朴自然,身上甚至更多了一种成熟的气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内心的痛苦透过眼睛流露出来,他俩都似乎想避开眼前的现实。
但寒梅却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她的脸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红晕,变得极其苍白,毫无神韵和健康的气质,增添了一种病态的美,那忧伤凄惨的眼神看起来实在可怜。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强支撑着坐起来,把滑在前额的几绺头发整理到耳朵后面,乌黑的头发显得稍微有点凌乱。她还年轻,却未老先衰,清澈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脸上增加了许多皱纹,好像是30多岁的模样。过去,她的脸是那么的光彩亮丽,而眼前的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的容貌大大地改变了,她的性情也变了很多,真叫他看不出她原先那种楚楚动人的模样。
姜寒梅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差别,她并没有想到孙震波这么快就会来看她,也许让他来医院见面是不妥当的。她马上说:“你来了,谢谢你能来看望我。”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病房,听起来十分亲切,她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怜悯的惨笑。
孙震波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点了点头说:“我接住你的信就赶紧来看你。”
“想不到你这样快就来看我。”
孙震波的表情和神色完全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听她这样一说,他的脸色一下子发红,瞪大了黑色的眼睛说:“上次见你时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一下子就住进了医院呢?”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样一个场合和寒梅说这样的话,免得让她伤心。
他停了一下又亲切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好帮助你呀。”
“我不愿意麻烦你。”
他俩近距离亲切地谈起话来,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羡慕地看着他俩,对于孙震波的到来似乎有些出乎寻常,足以唤起他们固有的好奇心,他们猜忌这是她的丈夫呢?还是她的男朋友,他们怎么也不可想象。在这个时候,一个病人已经到了接近死亡的程度,还有一个真正关心、爱她的人,那她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正是他的爱,给处于生命垂危的寒梅带来了人间的温暖。
姜寒梅苦笑着说:“上次我到厂里找过你,看见你忙,就没敢进去。”
“半个月后看门房的老师傅才告诉我,你怎么不给我留下一个地址呢?”
“我本来计划还去找你的,没想到住进了医院。”
“我想你肯定是有急事,就去了你家一趟,你母亲说你在城里打工,我一个一个的地方找了好多天,也没有找见你。”
姜寒梅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她心里紧张地问:“你是不是也去黄金财那里找过我?”
“找过。”
“黄金财都跟你说了些啥?”
“他说你在那里待过,后来又走了。我又到另一个地方找你,她们说你已经去了医院,我找了三家医院也没有找见你,今天你姐姐给我送来一封信,才知道你在这个医院。”
姜寒梅坦诚地说:“你来之前一定知道了我的经历,到如今,我不为自己辩护,也不请求任何人的宽恕,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得到你的理解。”
“不要这样说,我不会怪你的,那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
“都是上天的错,上天也有瞎了眼的时候,让善良的人下地狱,让罪恶的人上天堂。”
姜寒梅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想把一切经过全都告诉孙震波,可她实在不愿意亲口讲出来,以前他俩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后她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可现在他俩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越过的鸿沟,她还能跟他说什么呢?只有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里。
孙震波面对着寒梅,一想到她悲惨的命运,便对她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她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远远大于其他的精神刺激,他简直失去了常态,埋藏在心底的爱情又复活了,那不可抑制的情感依旧缠绕着他的心。
“那么,我现在可以重新得到你了,你不知道过去失去你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难受。”
姜寒梅只是凄苦地一笑,“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已无能为力不可挽回,我一个将要死去的人,你何苦还要说这些呢?”
“寒梅,你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坚强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