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震波一言不发了。在这干冷的天气里，天空是令人生厌的铅灰色，迷乱的雪在山沟里翻滚，一瞬间，山山岭岭和蜿蜒的小路都变成了一片白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闯入这清冷的雪景里，只有他俩的身影，在这刚拉开序幕的雪景中，恰似一幅小小的插图。
孙震波意识到这种偷偷的相会，不是爱情的开始，而是幸福的结束。他的心情就像天晴后山坡上的雪，消融的无影无踪一样，他知道，到那时他和寒梅的会见，将化为一个美好的回忆。他俩长时间的站在那里，手脚都冰冷起来，但却没有离去的意思。雪花落在寒梅的眼睫毛上，瞬间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滑落在脸上，她感到雪是那样的冰凉，空气是那样的清新。
孙震波摘下手上戴着的黑皮手套，双手插在棉衣的口袋里，细碎的雪花钻进他的脖子里，他乌黑的头发像霜染了似的。透过雪花洒落的空间，他看见寒梅秀丽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两片湿润的嘴唇曲线优美，两只乌黑的眼睛闪出镇定的目光，脸颊上泛起了一朵红晕，这会儿已经红的不能再红了，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那样好看。
随着雪花飘落的节奏减慢，雪终于停了，满山遍野银装素裹，一层薄薄的、耀眼而均匀的雪，把山山沟沟覆盖的严严实实，所有的物体都勾勒出来，没有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但是，山坡上一小簇一小簇的枯草杆还裸露在寒风中，构成了另一种不屈不挠、宁折不弯的姿态。
孙震波迷恋着这山野中的雪景，嘴里喷出一股股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寒梅还能在空气中感觉到他的气息的余温。
天空比刚才阴暗多了，给山野平添了几分悲凉的色彩，灰蒙蒙的云块一动不动，一切显得那样单调乏味。姜寒梅伤心地说：“我想过了，这就是命运，缘分把我们连在一起，命运又把我们拆开。”
孙震波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他明知道再也不能和寒梅在一起，即便是以后可以相见，她也成了别人的妻子。也许是过去的岁月里他太过于认真了，现在，当他失恋绝望的时候，才感到这一切好像是过眼烟云。
突然，一只兔子从近处的草丛里蹦跳出来向山坡上一溜奔跑，还有一只苍鹰从崖壁上飞起在山沟里盘旋。他总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多余的形象，侵入了大自然宁静的领地，不过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和飞禽走兽发生矛盾，实际上他和一切动物都是和谐的关系。
“天快黑了，我该走了，你快回去吧。”
姜寒梅恋恋不舍地说：“震波哥，你就这样狠心地走吗？”
姜寒梅仿佛感觉到他过去的吻还留存在她的脸上，她一直想象着那些吻，甚至希望孙震波现在再重新吻她，本来希望他的过去和她的现在断然分开，可到如今还是没有分开，除非到她死，那些往事也许才会遗忘掉。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眨眼，泪水滴在地上和雪融为一体，她用手十分小心地擦掉了泪水，并且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孙震波真想为她擦去眼泪，可他的手并没有从口袋里伸出来，又一次领略到了一种情感炽热的迷茫，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像草地上着了火，虽然把它泼灭了，但只要风一吹，留下未尽的火星随时还可以燃烧起来。像他这样对爱的执着追求，远远超出了寒梅的想象，无论他怎样爱她，疼她，争取她，无论他的真情怎样无懈可击，但最终她还是走上了一条与他分手诀别的道路。
孙震波带着困惑的心情走了，他心情沉重的不是第一次，但也许是最后一次。弯曲的小路上，坑坑洼洼都被雪填平了，他推着自行车在雪路上像一幅动漫画面移动着，摇晃着，山路上留下了一行脚印和两条车辙印。他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响声混合在一起，但每一步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了山岭后面。
孙震波走在凄凉的山路上，他的整个身子总是倾斜着，好像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飘荡。这时，他的心比什么时候都平静，再也不觉得风的歌唱，雪的低吟和草木的颤抖。月亮露出清冷的寒光，他沉浸在清澈透明的夜色里，被月光揭掉撕起那一层朦胧弥漫的色调，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光环套在他的头上，一切事物的颠倒使他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情景里，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人生好像今夜的路途，只要不停地向前走，生活中的悲哀就如同一切景物都会被抛在后面。
下了山，不知怎的自行车后胎没气了，孙震波只好推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这是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来往的汽车已经把公路中间的雪轧得消失了。皎洁的月光照射下，公路两边的雪泛着银光，显得宽阔闪亮，公路两旁的杨树和原野上的雪，此时，仿佛变成了超越现实之外的幻景，他的思绪在空间与宇宙连接。天空的星星闪烁着，这些星星到底有多远，据科学家推算，有些星星的光经过亿万光年才能照到地球上。可想而知，人在大自然中是多么的渺小，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脆弱。
孙震波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己生平错综复杂的经历，让纷乱的思绪飘过尘世的浮体，获得某些醒悟与超然，但他的心为什么还是留在宁静的山乡小路上呢？他仿佛在梦中走着，从前的往事破碎的再也连接不起来，心里涌起一阵惆怅，情不自禁地与天空的星星交谈，这是从他那颗已经破碎的心灵深处发出的悲鸣。
他渐渐想起一年来，从春天的花朵到秋风扫落叶的恋爱过程，仿佛看见了春梅和寒梅，都自鸣得意地嘲笑他地位低下，家境贫穷。他的自卑感把一切事物都越发看的荒诞不径，他青春的时间就越慢慢的流失，好比走了好长的路程也达不到目的一样，遥望星空，让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洗涤心灵的尘垢，让美好的遐想带着他进入愉悦的境界。
孙震波在雪路上走得很快，万朔俱寂的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好像在旅途中找不到伴侣，他就只好把路边的树当成寒梅与它对话，倾吐自己的心声。寒梅，过去是你曾经给了我生活的希望，我来找你的时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回来的路上，我得到的却是失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黑夜是想象生长的季节，它像春天的枝条一样，夜里生长的想象和白天的想象是不一样的。孙震波的思绪在茫茫夜色中漫无边际的游荡，黑夜过滤了他所有的情绪，便进化出一个宁静淡泊的心境。清冷的夜里没有一丝风，在月光下，树，田野，山峦，都显得异常优美，今夜看去一切景色与往昔不同，这是他心境改变的缘故，与大自然本身没有关系。此时，他的心情和周围的自然景物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凄凉而悲壮地互相渗透，他走起路来的步态轻飘安稳，仿佛觉得自己靠着一种高尚的情操支撑，并且拥有着独特而深奥的思想。
孙震波竟然想起了自己小时侯，寒冷的冬天踏着一尺厚的雪上学，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敲击房檐下又粗又长的冰棱锥，小手冻得像红蜡一样，穿着棉鞋的脚都冻肿了。他到河滩上随意拣了一个碗大的鹅卵石，母亲给他烤在火边上，黑夜放在被窝里当暖脚石的情景，那是多么的温馨呀。
十一点多时，孙震波怀着一颗纷乱的心，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的锻压厂。
姜寒梅回到家里，她心情沉重地找了一张纸，工整地给孙震波写了一封信：
震波，你走后，我把这件事前后仔细琢磨了一遍，生活对你太不公平了，我的家人明知道是对你的伤害，可还是这样做了，这是多么的残忍呀。为了孝顺父母，我又不得不与你断绝关系，因为我是一个听话的女儿。可是，我无论怎样也忘不掉你，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诱惑你。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人。你如果实在想我的时候，就每年七月初七的那天傍晚，在雪地咱俩站过的地方，像牛郎织女一样相会，到时我决不食言，一定会去找你。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四日
姜寒梅
姜寒梅抒发着自己飘荡不安的情绪，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失落。她把信装进一个信封，封好口贴上邮票，放在自己的枕头下。姜春梅放学回来后，寒梅把那封信交给她说：“姐姐，邮递员到学校送报纸时，你务必把这封信给我邮出去，我拜托你了。”
姜春梅看了看信封关心地说：“你不是和孙震波断绝关系了吗？为什么还给他去信。”
姜寒梅灵机一动地说：“我总得安慰人家一下吧。”
姜春梅严肃地说：“安慰什么，你这不是太柔情了吗？”
“不管是柔情还是无情，反正都一样，他是不会因为这封信而感动的。”
“那就好，真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明天上午我一定记住把信交给邮递员。”
姜春梅看过信后，却把信扣下了，换成了另外一封内容相反的信。
这天，孙震波接到一封信，他拆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每一个字他都不放过，这封信非常简短，信上这样写道：
震波，你走后，我对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仔细考虑，你过去勾引我到城里是骗了我，现在想起来我都不能原谅你，为了给我父亲看病，我要听母亲和姐姐的话，从此与你断绝一切关系，希望你再也不要打搅我平静的生活。恕我直言，我们全家人都不喜欢你，你要是还有点人性的话，就再也不要来纠缠我了，好自为之吧。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四日
姜寒梅
这封信虽然写的短小没有几句，但字写得整整齐齐，甚至语言也连贯流利，仿佛她的话是一个字顶一句话，像针一样把孙震波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从信的字里行间找到的结果——寒梅是一个水性扬花、背负情感的人。他怜惜她，但又憎恨她，莫非她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是在骗他，他就像做着一个噩梦似的，真不敢相信这封信是她亲手写的，就像别人替她胡编乱造的一样。就这样，孙震波与寒梅之间产生了误解，虽然他俩都满怀深情地互相思念着对方，但天各一方，信息从此中断。
孙震波看完后，紧紧地拿着信久久不放，眼里噙满了泪水，但没有掉下来，只是紧闭着的嘴唇里牙齿咬得直响，他对这突如其来的信非常惊愕，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封信不但是说明寒梅的绝情，还有一种嘲弄他的意味。他想，寒梅呀寒梅，也许你说的这些话是真的，既然你伤害了我，那么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找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