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俩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即使楼上不断打台球的声音和偶尔球跌到地板上滚动的响声,也不会影响他俩的休息。
天刚蒙蒙亮,黄金财就被孙震波从睡梦中叫醒,当他神志恍惚、还在梦乡徘徊的时候,赶紧穿好衣服下地。他揉了揉眼睛望着窗外说:“这天还没有亮,你着什么急?”
孙震波谨慎地说:“咱们的货也买好了,赶快走吧,不要误了坐车。”
这时,对面房间昨天晚上那个看报纸的人鬼鬼祟祟地走进来,他长着一个鹰钩鼻子,龇着大牙,瞪着蛮横的眼睛,显得气焰嚣张。他紧张地关好门,把一个袋子放在那里打开,假惺惺地看了袋子一眼,神色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怕这个袋子里的东西被人抢走似的。
然后,他拿出一个银圆操着南方口音悄悄地说:“你们要吗?我老家过去财主、资本家、有钱的人多,解放前他们把银圆藏在了夹墙里。我家是分了财主家的老房子,翻盖房子时拆出一罐子来。”
他俩仿佛不相信这个时刻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显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孙震波摇摇头说:“不要。”
那个南方人死皮赖脸地说:“这可是古董呀。”
黄金财好奇地说:“什么古董,这不是银圆吗?”
“对啊,看来你是个识货的人。”
“我也不过是在电视上见过,谁知道你这是真是假。”黄金财流露出的片言只语,表明他对真假银圆的确分辨不清。
南方人凑过来,拿起一个银圆连续吹了几下说:“你听这响声,不骗你们。”
黄金财也拿起一个银圆用劲吹起来,吹得满脸通红,唾沫星飞溅,他喘了一口气说:“这是塑料的吧。”
南方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两个银圆敲了敲说:“你听这声音,当当的,是不是金属的响声,它怎么能成了塑料的呢?”
他俩仔细地看着这些银圆,足足看了十几分钟。
孙震波果断地说:“不管这是不是古董,我们出门在外身上没有多余的钱。”
南方人的眼瞅着他俩身边的提包说:“你们进的是什么货?”
“我们进的是服装。”
“那咱们银圆换服装,各作各价怎么样?”
黄金财灵机一动,马上说:“你一个银圆多少钱?”
“一个最少10块钱,价再少了不换。”
那个没说过一句话的客人在旁边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失声叫道:“这不是银圆吗?你有多少,都卖给我吧。”
“我和这两位客人已经说好了,你怎不早说?”
“他们给你的是服装,我给你现钱还不行吗?”
南方人神秘地说:“不要让别人听见,这事不能公开说,旅馆又不是自由市场。”
那个精明的客人操着流利的普通话说:“我是从上海赶车去北京,你就少卖给我一些吧,哪怕50个也行。”说着,他拉开那个黑提包拿出500块钱说:“你不是10块钱一个吗?给,这是50张大团结,你数一数。”
南方人装起钱,用他那地道的上海话客气地说:“那就照顾你一下,给你50个吧。”
那位客人装起银圆很快地走出了房间,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他们早已策划好了的一个阴谋。
南方人继续说:“看见了吧,人家买走了,剩下的就不多了,本来想都给你们,现在只剩下300个了,要是进来其他的客人,你们就更少了。”他仿佛像训练有素的推销员,在介绍一种特殊的新产品,看上去没有任何恶意,实际上他是一个骗子。
黄金财对南方人说的话时而露出惊讶,时而露出欣喜,他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圆,用山西话说:“我全要了。”
孙震波看着黄金财,根本判断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总之,他是个傻瓜,还是自己是个白痴,这时候谁也分不清了,反正这东西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还有假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上面逼真的图案,明清时的字样清清楚楚,难道这能成了假的吗?
黄金财那贪财的样子,只怕到手的宝贝会不翼而飞,便产生了一种占有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千里迢迢从山西到上海能碰见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今生的缘分,也是自己的福气。想发财就得敢冒风险,前怕狼后怕虎的人那能干成大事,凭自己的胆识才能挣了钱。
想到这里,黄金财搓了搓双手说:“哎呀,这事我定了,我们就这些货,咱就各作各价。”这句话彻底解除了南方人的担心。
南方人表面上有点为难地说:“换就换吧,你们带上这些货也够笨重的,反正我在本地也不愁把货卖了。”
黄金财抢着说:“我们的服装一身30块钱。”实际上,这一身服装才20块钱。
“那看看你们是什么服装,是成年人的服装?”
黄金财拉开一个提包说:“你看看,我们是春秋天的童装。”
“你们有多少服装?”
“我们有100套服装。”
“行,咱一手交货一手给银圆。”
三个人凑在一起完成了这个交易,南方人提着两大包服装就匆匆地离开了。
孙震波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黄金财说:“咱是来买服装的,却换成了银圆。”
黄金财高兴得像赚了一万块钱似的,笑嘻嘻地说:“哥们儿,咱这下可发大财了。”
孙震波冷静地说:“就你聪明,人家就那样傻,叫你给蒙住了?”
黄金财狡辩地说:“嗨,你这就不懂了,隔行如隔山,咱服装进价他不知道,再说这银圆,回去一转手能卖20块钱,300个银圆就是6000块钱,除了2000块钱的本钱,咱还能挣4000块钱,咱做买卖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挣钱。”
“那他为什么跟咱换?”
“你没看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是盗古墓就是偷来的。”
“你又不识货,要是假的怎么办?”
“你不要瞎说,你听说过银圆还有假的?你看这上面还带着腐蚀的绿锈,在地上磨磨闪闪发亮,它不是银圆能成了铜圆?”黄金财几乎是得意忘形了,为自己的机智和聪明感到自豪,仿佛他成了百万富翁,如此的高兴实在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词来描绘他。
旅馆的人还在安详地睡觉时,他俩退了房间就往火车站赶,一边走一边开心地说着话,朦胧中各种物体像几何图形一样,在城市的灯光下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影子,那些小轿车亮着灯光,从大街小巷驶过来,鸣着喇叭声提醒行人注意安全。
他俩经过一天一夜的旅途,又回到了北方的那个火车站,坐了一辆客车回到了家乡。一下车,猛烈的大风扑面而来,像一个耍酒疯的醉汉,一会儿碰撞东家的大门,一会儿敲击西家的窗户,沿着乡村的大街肆无忌惮地狂奔,所到之处它装神弄鬼,喊爹叫娘,不管它怎样折腾,人们都惊恐地躲在家里,厌恶地骂它。
孙震波家的大门不时地哐当响一声,好像有人拿着砖头在砸一样,邻居家简易棚上的铁皮啪啦啪啦地响着,犹如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呼啸而过。
孙震波的父亲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突然,他听到敲大门的声音,这样大的风谁会来呢?
孙震波的母亲赶紧说:“快去开门看看,也许是儿子进货回来了。”
孙震波的父亲开了大门一看,果然是儿子回来了,他手拿着一个空提包,里面又像似装着点沉甸甸的东西。他惊奇地问:“你进的货呢?”
“刮这么大的风进屋再说吧。”
一进门,孙震波的父亲就问:“怎么,你把钱丢了?”
孙震波高兴地说:“没有,看你想哪去了,我这次可是挣大钱了。”
“你挣什么大钱了?”
孙震波把提包里的银圆往床上一倒,银圆白花花的一片,他双手把这些银圆捧起来说:“看,我和黄金财用进的服装换了300个银圆,一人分了150个。”
孙震波父亲满是老茧的手颤抖着,拿起一个银圆吹了吹,又听了听,然后用劲一掰,把银圆掰成了两半。他看到这种情形,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吃惊的神态,脸色都变成了铁青色,热血充满了双颊,涌上了他的头额,浑浊的双眼望着儿子怒不可遏地说:“这是假的,叫你老老实实种地吧,你要去进货做买卖。”他随手把银圆扔在地上又说:“这是不值一分钱的东西,要它干啥?”
他的手上上下下来回比划着,只有他说到严重处的时候,才做出这样的举止。他灰白的胡子在此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也抖动起来,这足以让孙震波心神不定,头晕目眩。
孙震波被父亲臭骂了一顿,他一声不吭尴尬地站在那里,洗耳恭听着父亲严厉的训斥,感到有一股冷颤颤的东西在脊髓里流动,他原来脸上明亮喜悦的光辉不见了,变成惭愧的羞容,片刻之间就改变了自己的情绪。
他咬牙切齿地说:“这银圆是假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难道我上当受骗了,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孙震波忠厚老实的父亲,历经沧桑、磨难所带来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放出自我克制的表情。他一辈子只懂得打铁和务农,日出而耕,日落而归,过着乡下人默默无闻的艰苦生活,这次儿子进货换来假银圆,对于他来说像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气愤地说:“你把我这点血汗钱也糟蹋了。”
孙震波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一堆假银圆,虽然一文不值,可他还想从里边寻找出价值连城的东西,这可能吗?能变为现实、弥补回他的损失吗?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黑暗的阴影把他笼罩了。他这时才知道那个买了50个银圆的人和这个南方人是一伙的,自己满怀喜悦去进货,却上当受骗带回假银圆,真是悔恨莫及。
他含着泪说:“爸,以后我会加倍还你的。”
孙震波父亲停顿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一直在为你进货担心,真没想到你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孙震波的母亲50岁左右,穿着十分简朴,衣服的颜色很深,完全是个农村妇女的打扮。她神情沮丧,略带着几分忧愁说:“这可是你爸的血汗钱呀,你爸骂你也是为了你好,真是恨铁不成钢呀,以后出门长个心眼吧。”
孙震波父亲把逼人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叫喊道:“都是在你的屁护下把他惯坏了。”
孙震波在农村生活了20几年,对外充耳不闻,过着一种闭塞的生活。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幼稚,城市是那样的眼花缭乱,而社会又是那样的复杂,他在淳朴与奸诈、宁静与喧嚣、善与恶之间徘徊。他觉得自己深陷泥淖,因而默言沉思,想知道自己该怎样摆脱眼前的困境。
黄金财回到家里,把进货的经过和他母亲说了一遍。看上去他母亲面容消瘦,气色不太好,她拿起一个银圆在嘴里咬了一下,生气地骂道:“你哥已经成家了,我省吃俭用攒这点钱,是给你说媳妇的,你却换成了假银圆。你爸要是活着的话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黄金财的父亲早年去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本来家里就不富裕,这次换回假银圆,他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他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去找孙震波。
一进门,黄金财看见孙震波往日平易近人的父亲,这时却怒气冲冲一言不发。他跟孙震波说:“我母亲骂了我一顿,说这银圆是假的,他妈的,咱俩上当受骗了。”
孙震波为了发泄满腔愤恨,他把银圆扔在地上说:“我父亲也说这银圆是假的,咱出门进货要是谨慎点,就吃不了这亏。”
“老弟,咱这事怎么处理?难道就这样吃哑巴亏算了?”
“依我看全当是咱俩交了学费。”
黄金财瞪着眼睛说:“那怎么能行,难道我们的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咱就不能想个办法吗?”
“那你想怎么办?”
“娘的,老子一定得想办法再把钱捞回来。”
“怎么个捞法?”
一个人若是贫困至极,就会变得荒诞不经,根本不顾做人的原则。黄金财就是处于这种心境,他像恶魔似的对着孙震波的耳朵悄悄地说:“老子也去骗人,别人骗咱,咱就不会去骗别人?”
孙震波瞪了一眼黄金财说:“亏你能说出口,少打这歪主意。”
“咱做小本生意全靠这点钱,可这生意已经泡汤了,不去骗别人咱还有什么办法?人骗人,这都是逼出来的。”
“咱也不能昧着良心去骗别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干。”
“你不干我干,只要手里有这假银圆,就不愁换来钱。”说到这时,他好像已经发了大财似的,一时沉甸甸的悲哀反倒变成了甜蜜的幸福。
毫无疑问,别人这样对待黄金财,他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别人,昨天你对他严酷,明天他将会对其他人无情,这种人与人之间为了达到目的的卑鄙手段,是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出来的,必将对黄金财今后的人生产生深刻的影响。
孙震波听到他的话后,忧愁的脸上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当他为黄金财的想法感到惊恐不安时,黄金财却发疯般地笑起来。
孙震波严肃地说:“你笑什么?我看你迟早要出事,非叫钱害了你不可。”
“你别吓唬我,咱挣钱有路,车有车道,马有马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管我干啥?”
“事到如今千后悔万后悔也不顶用,吃一堑长一智,花钱买教训吧,我看咱俩还是到城里打工去。”
黄金财戛然而止,皱了皱眉头没有接上话来。
孙震波的父亲觉得儿子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就过来和蔼地说:“时下农村人出去打工,是最理想不过的事了,既然在家里种地挣不了钱,做生意又受了骗,就到外面闯一闯,也许能挣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