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虽然谈了一些似乎有点多余的客套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感受着坐拖拉机的腰酸腿困和心情的愉快。孙震波默言无语的样子,脸上的神气像雕塑一般严肃,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下,正因为他笑了,姜寒梅出于礼貌也露出了喜悦甜蜜的微笑,笑容在她脸上蔓延开来,也许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挡住这种诱惑。当然,他也不例外。
一路上,姜寒梅感到乐趣无穷,她顺着那些山岭向远处望去,只见青山高耸,山坡上都是小块地,一层层的梯田重叠在山谷和山岭之间,像一片片的鱼鳞似地覆盖着山体,这些梯田是农民完美无缺的杰作。而那整个大山就像裸露着乳房的女神石雕,她从小就是看着这些山山岭岭、沟沟坎坎长大的,这一切赋予了她丰富的想象力。
孙震波面朝东方,望着连绵不断的大山也陷入沉思之中,一座座的山头像一个个硕大无比的锅盖,它到底盖着什么呢?仿佛是一个永久也揭不开的迷。他突然问:“听说你们这里的小米过去是进贡皇上的?”
“噢,是。”
“那可是上等的皇粮。”
姜寒梅心情沉重地说:“那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呀。”
“再加上你们这里的水土好。”
“是的,要不怎么我们这里的姑娘长得漂亮,个个赛过西施。”
“深山出俊鸟嘛。”
他俩就这样倾心地谈着,不知不觉中拖拉机上到山顶,一条宽阔的黄坡路直通山下,居高临下放眼望去,一片原野展现在山脚下,恰似一张地图平铺在黄色的原野上和绿色的草地上,与周围茫茫的崇山峻岭截然不同。
下坡时,拖拉机左右摇晃,车身微微倾斜,而寒梅却满不在乎拖拉机的狂奔颠簸,心里急着想早点到城里。他俩坐在车上越靠越近,身体免不了要碰在一起,他俩的身体骤然近在咫尺,寒梅一下子闻到了他呼吸的气味,她的胳膊肘有时碰到孙震波的胳膊,他俩感觉像触了电似的,但却又装得那样平静,不理会相互的碰撞,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时拖拉机颠簸的厉害,寒梅的身子就靠着孙震波的身子,他实在受不了,可又没处躲,反正司机也看不见背后的他俩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他俩都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态,表情像这车风一样,表面上漫无目的,实际上是受到某种力量的推动形成的。
这时,拖拉机下到山底,原野上一个个灰色的村庄,房子都是尖顶式,与山里的窑洞有明显的区别,村庄与村庄被平展展的黄色土地隔离开。笔直的公路上奔驰着来往的车辆,而还是看不见城市的踪影。
姜寒梅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山路不好走耽误了时间,要不早就到城里了吧?”
孙震波勉强裂开嘴笑着说:“现在到了平路上就好了,最多一个多小时就到城里了。”
拖拉机在柏油公路上奔弛起来,欢快而有节奏地突突突响着,远处的山峰像波浪一样起伏,路旁的景物急速地向后倒退,坐在拖拉机上的寒梅有一种飞驰般的感觉。一阵阵的清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满脸通红,飘逸的长发被风吹起。她看着开拖拉机人那轻松的样子,慢慢地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
远处平川上的景物无边无际,一个正在崛起的城市展现在了眼前。这是一个群山环绕、清幽僻静的盆地,巍巍的太行山就位于它东部起伏的地带,山脉峥嵘峻峭,是支撑这个盆地的脊梁,高耸的山峰很有森严壁垒的气派,多少年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的摄影家和观光游客所涉足。
要想全面认识这个城市,最好是站在山顶向下俯瞰,就会惊喜地发现,这个城市仿佛是浓缩在一个空间有限、纤小精致的规模上构建起来的,宏伟的建筑物像是等角图形中所描绘的一样,其中,有尖顶的广播电视台,有像鸟巢一样的体育馆,也有像楼阁一样的宾馆,以及学校、商店等高大的建筑物格外显眼,还有大理石柱子托起一个球体,赫然耸立在那里。看到这些景物,能使人的心胸豁然开朗,而为自己的狭隘见解感到渺小。
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与周围的景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城北有一个动物园,城南有一个汽车站。西郊有一个烟波浩淼的大水库,周围是水草丰富的湿地,再往远处是肥沃的土地,景物一层连着一层直到天边,这一切仿佛是神仙一指之下而出现的幻景。
开拖拉机的人说:“我拉化肥的地方到了,你们下去吧。”
他俩道谢了司机,手忙脚乱地搬上所有的东西走开了。孙震波推着自行车带着行李走在前面,寒梅跟在身后,街道两旁修剪过的花草树木,有一种绿色的和谐,还有一种美的形状。
在孙震波看来,高楼大厦是最低矮的,歌舞厅是最枯燥无味的,乞丐是最自由的,百万富翁是最贫穷的。城市无非是街宽人多,车流量大,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还是瓦木匠,走在街上从远处看都是个黑点,如果从飞机上看,就像一个个小小的蚂蚁。以次类推,只要站在远处和高处看,这座城市也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建筑物,而我们的地球就像一个飞动的篮球,只不过是无数旋转的原子中的一个,而人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走了一会儿,孙震波扭头看了一眼寒梅说:“累了吧,慢点走吧。”
“不累,你管你前面走吧。”
“不累你的脸怎么红了?”
“噢,因为大街上的人都在看我。”
“那是你的心理作用,大街上这么多人偏偏看你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大街上的男男女女这样多人,心就跳得厉害。”
“你不要看他们,只要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心情自然就会平静,习惯了就好了。”
“我也想平静,可就是平静不下来。”
作为一个山村姑娘,姜寒梅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走进城里,自己的行动就完全掌握在了孙震波的监控中,而且她也觉察到他出于关心,不时地扭转身子看着她的脸。这免不了使她产生一种温情,她脸上浮现出的红晕就不难解释了。虽然她具有一种自我克制的能力,但她涌动的心潮显露在脸上,是一下子消失不了的,这一绚丽多彩、光辉灿烂的生理现象是难以阻止的,它像大自然的早霞出现一样,引起了孙震波的注意。
中午的太阳放射出金色的光辉,他俩把行李放到厂里孙震波的宿舍后,来到街上吃饭。有的饭店里坐满了吃饭的人,其中那些喝酒的人发出一些嘶哑的划拳声和刺耳的嬉笑声,还有叮当响的碰杯声,掩盖了那些低语寒暄的说话声。有的饭店里人声鼎沸,充满酒味的气浪飘到大街上。
对面有一家“干洗店”,白纱布料的橱窗里,那些洗过的男人的西装,女人的毛料大衣,以及各式各样的高档服装挂在里面,是那样的新鲜,十分令人注目。紧挨着一家“美容理发店”,橱窗里摆着颜色柔和的化妆品、洗头水、香水,泛出一些鲜艳活泼的光彩,显得清爽宜人,再加上这条街上的房屋低,阳光充足,空气新鲜,走起路来也就感到舒畅多了。
他俩一个一个的饭店看了两三家,最后走进一个廉价饭店,坐在一张圆桌前,孙震波向服务员要了两碗拉面。饭店里吃饭的人很多,有的人活泼开朗边吃边聊,有的人谈着道听途说的消息,有的人谈着一知半解的新闻。
一会儿,服务员端过两碗饭来,他俩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从饭店出来,孙震波领着寒梅在居民区问了一家又一家,寻找合适的住房。三个小时过去了,租房的事仍然没有着落,有的说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有的是要价太高。
孙震波安慰着她说:“咱们到城郊接壤处去找找看,那里的房价便宜,也许在那里能找到房子。”
姜寒梅看着心急火燎的孙震波,愁眉苦脸地说:“要是找不到房子,我们今天晚上到哪里去住呢?”
“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城市所有的大街东南西北纵横贯通,条条大路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伸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俩东转转,西看看,尽量离开繁华的大街,选择偏僻的街道走。这条大街一头直通市中心,另一头直达郊外,路旁长着的都是上了年头、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很是清凉。
整个一下午,时光慢慢地流失,他俩走得精疲力尽,也没有租到一间合适的房子,这就意味着他俩得在大街上过夜。
现在的城市变化很大,近几年来,因为城市改造,旧房拆迁,所有的街道都显得宽阔了许多,不过大街的背后也还有阴暗破旧的小巷,在那些新建的高楼中间掺杂着许多风雨飘摇般的简陋房屋,路旁那些低矮、破烂不堪的房屋墙上,写着一个“拆”字,有一处围墙已经拆了一个大口子,又黑又脏的院子露了出来。
天黑前,一切建筑物都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在城市的灯光下,像一个个阴暗嶙峋的怪物,直到这时,姜寒梅宛若进入了魔幻中一样。路旁树下人影绰绰,窃窃私语,周围是细长的树叶剪影,像是墨汁画出来似的。这人是多么奇怪呀,在黑暗中希求光明,又在光明中寻求黑暗,看来,这爱情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
姜寒梅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到了孙震波,她第一次无法克制自己了,不管前面是沟是坎,她都愿跟上他往前走,走到婆娑的树影里,走到阴暗的角落里,走到漆黑的夜色里,走到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