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结了婚、愈发丰腴的吴承嘉被双亲唤回娘家,一听原因,立刻猜出了大半:“娘,你可注意到,承恩弟弟的脖子上挂着半片玉猴?无论暑热寒冬,都不卸身?”张氏想起来了:“晓得。那年发大水,他救孙义士上了花果山,是义士临终前送给他的纪念物。”
吴承嘉说道:“可是,娘,这半片玉猴,还是承恩弟弟与水仙妹妹的定情物。”
张氏一愣:“水仙姑娘?”
吴承嘉说道:“承恩与水仙从闹水灾相遇开始就相互爱慕,心心相印。前两年,那次选美,他们救了我之后,已经定情花果山,结缘水帘洞……”
张氏说道:“可是,我这当娘的一直被蒙在鼓里。承嘉,你怎么也不早一些透个底给娘?”
吴承嘉说道:“承恩不让说。他怕爹知道,会怪罪他不守儒训,私订终身。其实,他是把玉猴挂在胸前,把水仙藏在心间。”
这时猴儿爬进屋内,见到难得一见、回到娘家的吴承嘉,它亲热地靠近吴承嘉的衣裙。吴承嘉亲昵地抚摸猴儿的头脑,问道:“娘,你可知道,承恩为什么特别惯这个猴儿?有好东西,宁可自己不吃,也省下来喂猴儿?”
张氏道:“喔,猴儿最近怀了小猴,快临产了呗。”
吴承嘉说道:“不仅如此,根本的,这猴儿是孙大叔,尤其是水仙妹妹托付给他的。”
张氏恍然大悟,双目潮湿起来,感动地叹道:“唉,两个痴心的孩子。爱得好苦。”
于是,家庭会议在堂屋召开。吴锐夫妇坐于正中八仙桌旁,吴承恩姐弟站立在两边。母亲张氏首先开了口:“承恩。你姐回来,你爹和我才晓得你心里的苦。你千万不要怪上人心狠,硬逼你成亲。当年,要不是孙义士出手相援,河下镇不知会多淹死、多饿死、多病死多少人。孙义士就为了这,才得罪了官府,丢了命。我们怎么会亏待他的女儿?你爹、你娘都不是那种忘恩负义、攀龙附凤的小人。”说着,善良的张氏眼圈又红了。
吴承嘉掉下了感伤的泪水:“我的命也是水仙妹妹拾来的,要不是她,我早就死过了。选美,她在刀口下救了我。她要是进了我家的门,我姑媳俩肯定处得‘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到如今,我还常常想起她唱的那首《野菜谣》……”四个人都沉默了,堂屋里很静。他们都似乎又听见了《野菜谣》的优美而富有淮城地方风味的旋律,他们在凭吊孙大胜,更在怀念水仙。
吴锐动情地:“承恩,你娘、你姐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我吴家当下虽以小本经营为生,可是累延五代,终以儒训治家,以真诚待人,受人滴水之恩,不忘涌泉相报。何况孙义士、水仙父女俩比山高,比海深的救命之恩。昨晚,我跟你娘商量了大半夜,如果水仙能进吴门,我们决不因她是个‘贼军’之女、是个戏子而有半点拒绝、勉强、歧视。相反,我们要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可如今,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吴承恩的耳畔响起水仙临别留笺的话:“妾从此浪迹天涯,不必再来寻找……妾从此浪迹天涯,不必再来寻找……”他摇摇头,回答父亲:“不,不知道……”
吴锐又问:“如果寻到了她的踪迹,她肯嫁进吴门吗?”
临别留笺中水仙的声音又响起了:“我决心杀贼,不附当朝,也不敢为了做吴门贤妻良母、诰命夫人而有违父志,所以,可悲者,此生你我有缘只此一回……”吴承恩又摇摇头:“不,不肯嫁……”
吴锐感慨万端地:“水仙姑娘心里亮堂着哪。她知道我家世代诗书,求仕传家,她与你尽管有缘,但是走的不是一条道,所以不能进一家门。她不但是个聪慧绝顶的秀女子,而且更是个心刚性韧的烈女子,她敢献出情又敢亲手斩断情。我吴门何德,你承恩何能,幸遇这世间千载难逢的奇女子?”
吴承恩被父母、姐姐真挚的话语打动了,他内心复杂的心潮被掀动了,他在家人面前,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波涛冲撞,他流泪了。吴承嘉怜惜地抱住弟弟的双肩,抽出自己的汗巾替弟弟揩泪。
张氏说道:“唉,孩子,你苦苦地作践自己,做着永远不能成真的梦,这也正是水仙最不愿见到的啊。”
吴锐轻轻地说道:“山重水复,已经无路;何不柳暗花明,再寻一春?”
吴承恩抱着猴儿,丢魂失魄地走上了淮河大堤。他来到镇淮台”前,对淮河猿神“无支祈”像祈祷道:“猴爷爷,你给承恩指一条路。”背负着阴山的“无支祈”,火眼金睛灼灼地望着他,并无言语。
吴承恩又对坐在台上的猴儿:“猴儿,猴儿,你、我、水仙,都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一眼泉里喝过水,你最懂得我俩。你给承恩指一条路。”猴儿扑扇着大眼,无奈地望着他。
吴承恩茫然四顾。突然,他感觉中,面前的“无支祈”与猴儿都化作孙悟空,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和尚帽,帽正中有个字:佛。吴承恩的两眼一亮。从天地间,悠悠地传来了古刹钟声“当——当——当——那么安详,那么悠远。他觉得,这钟声,来自花果山三藏禅—”寺……
第二天,吴锐夫妇、沈父、李父、沈坤、李春芳就读到了吴承恩留下的信笺:“……孩儿八拜于父母膝前:孩儿与水仙成亲,根本无望;孩儿舍弃水仙与他人成婚,更是无心。为此,孩儿只得遁入空门,永不成家。请恕孩儿不孝之罪……”
张氏两眼一黑,打了个踉跄:“承恩……”
吴锐连忙扶抱住老妻,痛心地:“他娘。他娘。”
沈坤说道:“吴伯父、吴伯母,别急。我与春芳立刻去找。即便他剃度了,也要把他从庙里拽回家。”
李春芳:“对。伯母,您保重。承恩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等冷静下来,一定会回心转意。小坤,走。快去找。”
吴锐吼起来:“别去找。这个孽障要出家,就让他一辈子别回家。”
张氏一听,又痛又急:“他爹……”昏厥过去。
吴锐:“他娘。”
沈父横了一眼:“吴兄。你咋这么狠心。快,快救嫂子。”
李父向沈坤、李春芳使了个眼色。沈坤、李春芳一溜烟跑出屋,猴儿尾随着他俩,也寻找主人去了……
他们怎能找到吴承恩呢?因为,吴承恩已经离开淮安,进了花果山。三藏禅寺方丈室里,吴承恩跪在明来禅师前好一会了,他苦苦哀求:“学生出家之意已决,乞求大师收学生为徒……”明来道:“承恩,老衲赠送于你的那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你最喜欢哪个人物?”吴承恩说道:“自然是孙悟空。所以学生要仿效他。”明来问:“出家当和尚?”吴承恩心决意断:“正是。请方丈成全。”明来语气也很干脆:“你无法仿效。”吴承恩:“方丈何以小瞧承恩?”明来启发道:“悟空是神,而你是人。悟空立意成佛,四大皆空;而你必须吃五谷杂粮,读百家经典。今天,你为人之子;明日,你还要为人之夫,为人之父,更不要说你还要面对百姓苍生。悟空自可当他的齐天大圣,在花果山逍遥快活吃蟠桃;而承恩你不行,因为你有责任。”
吴承恩被这看似平常的话语震撼了,他喃喃道:“责任?责任。那……我?”明来双目闭合,入定了:“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淮河大堤,猴儿激奋地向“镇淮台”窜去。它“呼”地一下纵上了台面。跟在后面的沈坤、李春芳的视线随着投去,也都松了一口气:吴承恩两手紧捂半片玉猴,贴在胸前,低着头正蜷跪在“无支祈”像前——吴承恩又回来了。猴儿拉扯他的长衫下摆。吴承恩似乎与“无支祈”一般,也成了一座石像,他动也不动,毫无反应。
两个兄弟又高兴又气愤。沈坤纵上前去,两手抓住他的腰带:“下来。”把他硬拽下台面。厉声责问道:“荒唐之至。承恩,亏你想得出,把家丢了,把我们弟兄丢了,居然要出家。”吴承恩摇晃着身躯,“不出家,我又往何处去?现在就连出家也无门无路了。”
沈坤脸色刷白:“谁逼你啦?”
吴承恩木然地:“是我自己逼自己。我在爱恋与婚姻、情缘与道德、个性与责任之间徘徊、煎熬、挣扎,我不知道谁是谁非,我不知道作何选择,我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反对我出家,可是有谁体谅过我心中的苦?”
“说来说去,就是我、我、我。”李春芳一反往常表面的憨厚木讷,实际的大智若愚,火了:“平时,我们这一班弟兄都崇你,敬你,听你的。可是今天,你太令我们失望了。”说到这儿,李春芳竟“呜呜”地哭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冲上来:“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你这个自私鬼。”一拳猛地擂向吴承恩的右肩:“你有没有体谅过你爹心中的苦?他老人家已经年过六十,他盼着儿子成家立业,不过分吧。他望着抱上孙孙,有生之年看到吴门有后,不过分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儒家的训示,你都读到脑后去啦?”说着,李春芳又一记左拳冲向吴承恩的左肩:“你有没有体谅过你娘心中的苦?你娘听说你出家,都急得昏死过去了。”
堤坡上,吴承恩被李春芳的两拳打得东倒西歪,也不知是被老拳打醒了,还是被话语震响了,总之,他清醒了。“什么?我娘她?”他奔下堤坝,直往河下镇打铜巷自家冲去。猴儿吱吱叫着,连穿带纵跟了上去……
张氏卧房里,张氏头裹白巾半倚着床上的青布园枕头。吴锐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生闷气;承嘉端着汤药伺候在床前,给娘喂药。
吴承恩冲进房,刚到房中就扑地跪倒,然后急促地跪行到母亲床前:“娘。娘。孩儿不孝,孩儿有罪,孩儿该死啊……”
张氏艰难而兴奋地睁开眼,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嗬,是我家承恩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承恩,你答应娘,永远不要离开家……”
吴承恩用手给娘擦泪:“娘,孩儿听话,决不再离开娘,离开家……”
张氏解开头上的白巾,反过来替儿子擦泪:“儿子,娘不碍事,你一回家,娘就好啦。别哭,你一哭,娘的心里更不好受。快,快起来。”
吴锐背转身,严厉地:“不。让他跪着。”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像炸弹陡然引爆,屋内屋外都震慑住了。守候在房门外的沈父、李父、沈坤、李春芳都为吴承恩捏着一把汗。沈坤、李春芳刚要拔脚进房解围,被沈父制止住了。
吴承嘉胆怯地拦阻:“爹。承恩弟还年轻,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吴锐背对家人,深深地叹了口长气:“这回,作为父亲训子,是第二回了。还记得多年前,为了他不读四书五经,专爱求奇闻野趣,我骂了他,也打了他。这回,我既不想骂他,也懒得打他,我的心好冷哪……”说到这里,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无声地流下腮帮,流进胡须,滴落在衣襟上。
张氏痛心地:“他爹。”
吴锐道:“他娘。我们的儿子重情,本不是坏事。足见承恩是个正人君子。有情未必不丈夫,对感情玩世不恭是道德沦丧之徒的行径。忠于情感,忠于得对;不忘所爱,不忘得好。何况,对方还是对我山阳县,对我吴家有恩的水仙姑娘。承恩,爹赞赏你。可是,明知道这是一段无望的不了情,就以殉情的狭小心怀躲避情感,遁世出家,我吴门断后尚是小事,你自小立下的理政、为民、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又丢到哪儿去了呢?以一己之私情,忘国家之公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吴承恩跪行到父亲身后,用两条膀臂圈抱住父亲的双腿,把头埋进父亲的两膝之间,号啕大哭:“爹,我错了……”
欢乐祥和的婚前筹备终于降临吴门。沈父、李父把叶慧娴的写有生辰八字的庚帖送到吴锐手中,张氏将庚帖磕到圣柜的香炉下面,还准备了四盘定礼:第一盘是六样金首饰,即金如意、一对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副金簪子、金脚镯、金兜索;第二盘是十六条糕;第三盘是六包茶叶;第四盘是果子,总由沈坤清点,送往女方。吴家同时也接受了女方回礼六大盘,有万年青,吉祥草,有绣着鸳鸯戏荷和合二仙的荷包、腰袋、腿袋,有圆形米糕,有将粽叶染成红绿色的粽子,有做成桃、枣、石榴的米团,张氏统将这些礼物散给四邻亲朋,当女方嫁妆发来时,李春芳代表小叔子身份接受,一并交给张氏验看。尤其是紫铜箍马桶中的小马桶,放着十三只红蛋,两刀草纸,两扎筷子以及染红了的花生、瓜子、核桃、枣子、莲子;木箱里面还有替未过门的媳妇为公婆做的“孝顺鞋”、小孩的“小狗鞋”;抬盒内放着灯柜上摆的小八件,如富贵碗、脂胭缸、漱嘴缸、蜡烛台、铜汤壶、铜脚炉以及衣服、被褥……忙是忙,但忙得喜气洋洋。
正日前一天,吴家置办暖房酒,宾客盈门,笑语喧天;酒罢,花轿登堂,停在堂屋正中。两个全福太太点燃红纸“媒子”,照花轿、敬轿神、驱污秽;吴承嘉为吴承恩套试了新郎装;吴锐、张氏脸上直接笑得绽开了花。
腊月二十三小年,吴承恩大婚之日。河下镇石板街,一支长长的迎新队伍敲敲打打,吹吹拉拉直奔打铜巷。队伍前头是两个灯笼,一个灯笼是大红金字双喜,一个灯笼是“秀才吴承恩”的字样。后面是八面头牌,除了吴家先人做的官衔“余姚训导”“仁和教谕”两牌外,其余六面头牌,是“状元及第”“探花及第”“榜眼及第”三牌成双。
后面按次是吹鼓手,新娘花轿,新郎官绿呢大轿,媒人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