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来又说道:“三徒弟是沙僧,他原先镇守流沙河,卧冰锁狡,忠诚不过。挑着担子走万里,毫无怨言。花果山中现在还存“沙僧牵马”石,水边有卷帘天神庙。吴承恩与水仙虔诚拜谒卷帘天神庙后,豁然看见一座五龙宫。
吴承恩怀疑道:“平素只有四海龙王,怎会有第五条龙?”
明来释道:“是的,独独俺花果山有白龙爷。这就是唐僧的第四个忠实徒弟——白龙马。所以,山里头啥白龙池、回龙庙、五龙口……够你瞧上一阵子的。”果然,龙潭飞瀑奔涌而下,势如龙腾,声若惊雷,极尽壮丽。明来领他们走在山中石道上,一路走一路道:“当然,这师徒五人西天取经也确实不易,一路上七十二洞,洞洞有妖,穴穴有怪,就是张弓射箭,宁死不回头。所以,花果山人都赞猴王伏怪靠的是胆,取经讲的是诚。”吴承恩咀嚼禅师的话:“伏怪以胆,取经唯诚,做人的真谛啊。”
水仙一笑:“又耍书生气了。也是,我们以前演孙行者取经的戏,以为是元人胡编乱造出来的。其实,凡来花果山的人才知道,世上恐怕还真有其人其事。”明来说道:“—像你爹就是这等人。
事虽未必无,人倒确实有——娃娃们,你们去钻钻黑风洞、连环洞、无底洞、星星洞、桃花洞吧。老衲腿脚不灵,就不陪你们了。”
按照禅师的指点,二人摸索进了七十二洞,洞连洞,洞接洞,洞套洞。洞中赏不尽的幽岩、悬石、险坡、奇壁。吴承恩和水仙一会儿上盘洞曲道,一会儿临悬索空谷,一洞过后,一洞又开,路随山走,景随路换,空洞多窍,风嘘则鸣。二人如入太华千寻山中,不由得意兴大发。待走进猿猴洞,只见秀石剔透,憨态可掬,如同群猴嬉闹,乐不可支。水仙突然不见了吴承恩:“承恩,承恩。”吴承恩冷不丁从拐角黑处跳出来,做了个猴脸;水仙吓了一跳,脚底一滑,跌入吴承恩怀中;二人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洞中静极了,只有泉水滴石,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等水仙清醒过来,红着脸拔腿奔向洞外……
两位年轻人景因情移,完全醉倒在花果山迷人的风光之中。极目峰峦叠翠,山色虚无;近处风啸岩壑,泉挂松间;脚下湖平若镜,果木相间。既有岩骨神塑的神奇,又有红装绿裹的灵秀。金风扑面,香梨熟了,山楂红了,芳香四溢。
吴承恩书生意气大发:“呜呼。花果仙山,名不虚传也。”
冷不丁,水仙惊叫一声:“妖怪。”
吴承恩吓出一身冷汗:“在哪里?”
“呶。”顺着水仙手势,吴承恩看到了各种山石,如同神形逼真的“雄鸡”“山鼠”“鳄鱼”“豫象”“蜗牛”“黑熊”“海豚”“神龟”“穿山甲”……水仙看到吴承恩上当,带着猴儿笑着跑了。
吴承恩大声道:“俺有猴王的金箍棒,专打女妖怪。”笑着追上前去……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尽情享受着花果山的阳光、月色、朝霞、暮霭、雨露、天风…他们时而牵手老君洞,时而泛舟天磨湖,时而齐拜观音石,时而嬉闹桃花坞……
当晚,三藏禅院禅堂烛火闪烁。吴承恩、水仙打坐在明来禅师面前。明来道:“承恩,看你年轻尚轻,天资聪颖,却又超凡脱俗,对奇行异史苦苦追求,决意修成西游巨著,长大绝非一般酒囊饭袋平庸之辈。只可惜,处于当今浊世……罢。罢。罢。老衲与你结缘,有宝相赠。”吴承恩接过赠物,原是一本书,见封面题《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临安“中瓦子张家付梓”。
明来又道:“这《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为我寺佛祖唐三藏故事古本。唐明以来,历来为本寺之宝,由方丈收藏。老衲观你日后必以行苦为终身之志,故而破例赠书与你。唉,苦海无边,佛家普度众生,唯不可度你。阿弥陀佛。至于你们二人,老衲也有赠言:山上相逢只谈因果,心中做伴莫负姻缘。”明来入禅,再不言语……
吴承恩与水仙出了禅院,天上依然是满月。月光映照出山顶石猴威武孤独的身影。他们回到了水帘洞,水仙在火上吊着一锅水,就着火烤玉米棒;猴儿依偎着女主人,啃着玉米。石桌上,摆着孙大胜与明来赠送的《西天取经》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吴承恩的头脑中显现出淮河猿神“无支祈”、花果山石猴孙悟空与义军先锋孙大胜的形象……
水仙关切地问道:“想啥呢?”
吴承恩思索着:“水神、石猴与孙大叔,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串着,是什么?自那场火灾过后,第一次进花果山,我就一直琢磨,就是想不透。”
水仙又问:“那这次二进花果山呢?”
吴承恩说道:“听了明来禅师的话,好像有点悟了,可一转念,又跑了。”
水仙把玉米递给吴承恩:“吃吧。人就是这样,火候不到,有时连一层窗纸也捅不破。”
吴承恩接过玉米:“水仙,我琢磨着猴王闹了龙宫闹天宫,完了还是取经去。看来,野路子尽管走,最终总要求个正果。”
水仙抢白道:“天上人间一般黑,哪里能求到正果?”顿了一会,她终于鼓足勇气:“承恩,我真想……我,你,还有猴儿,就住在这水帘洞中,一辈子伴着爹。渴了,就喝泉水;饿了,就吃花果……”
吴承恩道出心里话:“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世道黑暗,便撒手不问。我堂堂孺子,生于浊世,总是要把圣君、贤臣、治国、平天下作为正果去求。”
水仙说道:“孙悟空是只石猴精,石,啥意思?就是心刚。心不刚,就不能斩断世缘而真正得道人道;心一刚,也就无所谓取什么经,成什么果了。”吴承恩:“—”话虽如此说,可——见水仙突然低下头来,他也止住话头。
两人心意相通之中,流过一丝不谐。水仙红湿了眼,深深地叹息,她读懂吴承恩了:“唉。你难……我也难……所以,此前,我既想见你,又怕见你……”水仙再不言语,她默默地拿起吴承恩放在石桌上的半片玉猴,坐在火旁的草铺上,解开领扣,从秀白的颈脖上取出自己挂着的另半片玉猴。
透过跳动的火苗,吴承恩心情激荡地看到水仙雪白饱满的酥胸上,两片玉猴已经合为一体。
透过水帘,可见月儿正圆……
一个生死恋的浪漫夜晚。太阳穿过水帘,射入洞内,折射出七色彩虹。是什么在抓自己头发?酣睡在半边草铺的吴承恩睁眼一看:是猴儿。“水仙呢?”身旁的人已去,床已空。“水仙。”无人应答。
吴承恩一骨碌爬起,洞内空寂,唯有石桌上半片石猴压着一张信笺。
吴承恩攀上花果山顶玉女峰,坐于峰巅巨石,抱着猴儿,面对绵绵延延、郁郁葱葱的云海和天海,读着水仙的留笺。
“承恩,请允许我称你一次:我的夫君。你我生于浊世,才巧结良缘;也正因为你我生于浊世,才注定良缘难续。有缘而无分,此刻,妾心犹如刀割。
君有一代儒才,所以才既有漫浪之风,又有功名之志;既有山水之情,又有利禄之心。这就是君看不透水神、猴王与我爹之间魂灵相通的为难之处,也正是妾的为难之处。你家世代诗书,求仕传家,怎能接受我这贼军之女?而我决心杀贼,不附当朝,也不敢为了做吴门贤妻良母,诰命夫人而有违父志。
所以,可悲者,此生你我有缘只此一回,而可喜者,此生你我有缘终有一回,妾心愿足矣。妾从此浪迹天涯,不必再来寻我。一夜夫妻万缕情,临离泣别,祈君珍重。望善待猴儿。”大海茫茫,吴承恩把头埋进猴儿的黄毛里,流下了热泪……
孙悟空:“唉,吴老先生,你们的爱真甜,又真苦。俺老孙虽是佛门中人,都听得心动了。既然爱得深切,为何又分手呢?”
吴承恩:“抱负追求不同啊,终使我们这一对有情人的姻缘,成了永远无望的遗憾。从此,我对水仙的爱,就成了终生深埋在心底的一段不了情了……”
嘉靖四年,也就是1525年,淮安府山阳县河下镇打铜巷,吴锐已经砌了新居。沈坤、李春芳的父亲兴冲冲地,一路大笑走进堂屋,连连抱拳作揖:“恭喜。恭喜。”
吴锐、张氏夫妇二人迎出来:“哎,开什么玩笑?平白无故,有什么喜可贺?”
李父笑得下巴的肥肉直抖:“老哥,嫂子,不但有喜,而且有大喜。兄弟真是来讨喜酒喝的。”
沈父说道:“有人托我哥俩做媒来啦。”
张氏笑道:“有没有弄错?承嘉已经嫁给了沈山公子。又没有第二个女儿可嫁。”
李父说道:“没错。这回是人家看中你家承恩啦。”
吴锐说道:“怪了。按老规矩,向来是男方上女方门求亲说媒,哪有女方反倒过来先上男方门的?”
沈父夸起来:“说的是,这回就是个例外。谁叫你家承恩品学兼优,青年有才,在咱淮城首屈一指,前程远大呢。有见识的小姐,哪个不愿抢先嫁给承恩?”
李父故意玩笑道:“就是,我家春芳,你家小坤,可就没有这个艳福。唉,想当公太爷都当不成。”
吴锐也逗他:“老胖子,有你‘扒灰’的那一天。”三人朗朗地笑起来。
张氏打断老哥三人:“好啦,好啦。老不正经的。倒是说说,究竟是哪家托的媒?”
李父说道:“淮安府鼎鼎大名的叶家。”
张氏问:“哪个叶家?”
李父说道:“咱淮安府的名门望族中,哪有第二个‘叶’?”
吴锐一怔,不相信地:“叶尚书家?”
沈父说道:“正是。要不是他家,谁能搬得动我老哥俩?谁还有格敢相中承恩?”
吴锐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是好。恐怕不可能。”
张氏不解:“怎么?”
吴锐说道:“叶府先人叶淇,三十多年前,曾做过弘治年间的户部尚书,后人中还有做过刑部侍郎的。虽说,到了如今这一代已经衰落,以行医为生,但是虎死不落架,当年的赫赫余威尚在。又与蔡昂大人为通家之好,记得上次蔡翰林返乡,还特请了他们父女赴宴。恐怕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李父分析说道:“哎。老哥,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叶家显赫,已是昨日,好汉休提当年勇。承恩才高八斗,是个宰相料子,保不定还替他家重振门风呢。沈山的曾祖父不也做过景泰年间的南京户部尚书,不也与你家攀亲,做了你吴门的乘龙快婿?所以,这一次,压根儿不存在谁高攀谁。”
沈父提供了又一个信息:“是啊。叶家的这小姐是叶尚书的曾孙,大名叫叶慧娴,相貌好,品行好,尤其难得的,腹中也好。她最爱读承恩的文章,能把承恩的全部诗词倒背如流。”李父说道:“你不提赴蔡大人的宴便罢,据说当初就是那次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承恩以后,发誓非承恩不嫁。连刘降为儿子提亲,都被拒绝了。”
沈父说道:“廷器兄,我哥俩替你高兴,要能嫁过来呀,准保是你吴门礼书传家的好媳妇,承恩治国理政的贤内助。”
吴锐凝视着圣柜正中的祖父与父亲的牌位,郑重而欣慰地点点头。
张氏沉吟道:“真难为两位兄弟了。按理说,慧娴真是少见的好姑娘,也亏了他家没有门第悬殊的念想。我家承恩确到了当婚的年纪。只不知他肯是不肯。”
知子莫若母,果然,父母亲把叶家婚事一提,吴承恩当即明确表态:“爹,娘,孩儿不想结婚。”
张氏说道:“别人家,有你这么大,早让娘抱孙孙了。你当你还小啊?”
吴承恩闷声闷气:“不是。”
吴锐向张氏一哼声:“八字没见一撇,别净跟孩子扯抱孙子的事。承恩,你为什么不肯结婚?”
吴承恩抚摸着颈上的半片玉猴,在灯影中突然两眼含泪:“孩儿不考中举人,誓不结婚。”
吴锐道:“志向虽足嘉勉,但是失于偏颇。承恩,若是一年不中举,一年不结婚;十年不中举,十年不结婚。二十年,三十年呢?”
吴承恩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心中的隐痛被刺中了,他跺足道:“不结,就不结。”跑出堂屋。猴儿吱吱叫着,不安地追它的主人去了……
张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承恩怎么啦?”吴锐说:“反常。看来先中举后结婚,只是个遁词,其中一定另有原因。待我去问他。”“别。”张氏拖住丈夫的衣袖:“你爷儿俩都是牛脾气,谈得不拢顶起来,反倒僵局。不如我明日唤承嘉来家打听。”
吴锐想了一想:“也好。这姐儿俩平时无话不谈。……唉。也怪我这当爹的心粗,平时只是关注他的读书。孩子大了,心里想些什么,却很少去体贴……”
吴承恩居室一顺三间,东为卧房,中为堂屋,西为书房。吴承恩回到书屋内,泪眼蒙眬地面对掌心中的半片玉猴。他的眼前浮现出孙大胜在临终前将半片玉猴托付给他;水仙雪白而丰满的酥胸上挂着的半片玉猴;吴承恩与水仙将各自手中的半片玉猴合为一体;水仙留笺而别,将半片玉猴留于水帘洞石桌上……
“吱吱。”猴儿跳上书桌,用前爪为吴承恩擦泪。时光如流水,既不饶人,也不饶猴;猴儿已经满面胡须,老多了。
吴承恩动情地:“猴儿,猴儿。你说,我该怎么办?不结婚,有违父母之命,是为不孝。结婚,把你的女主人水仙从我内心深处硬生生剜出去,是谓无情。我又怎能这样做。我又怎能做得到。猴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猴儿怔怔地、同情地望着自己的男主人……
吴承恩推开木窗,遥望夜空,内心无比疼痛地呼唤:“水仙,水仙,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