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伪装得再柔弱点,马上送你回家。“
“我不会向人示弱。“多少年前,她被摔进草丛,现在是眼神实施报复的时候了。
月黑风高,他们身后紧跟着的一拨骑兵军,暴雨和闪电夹击下,人仰马翻,仪表尽失。
汗臭和牲畜的吐吸混杂在被雨点敲击起的泥土的腐败里,臭得要命。
“几年呆下来,你会变成男人婆。”傅詹费力讲出来的每个字都被雨水溅湿了,像是发内心缓缓诵出。软甲搂住的那一块冰化现成她一簇簇凝固头发,冰凉的脸颊,犀利的嘴唇以及发亮的眼睛。见她不语,傅詹回过头,逆流穿行过茫茫然擦身而过疾走的军士,风向变化莫测,雨幕恣意荡漾扭转,她的表现糟糕透顶。
“快走,别给我拖后腿!“牵制住连连甩头不安分的坐骑,丢下的毫无恻隐之心的话语在漆黑的夜里变成闪电闪闪发光。脑前,轰鸣作响。她原本的愿望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淡然度过余生算了,然而谁让她还太年轻呢。放不下的是骄傲。连设身处地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作想的能力也不完善。乐师在担心什么?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再见!愚昧的过去!她朝马臀扎了一刀。
“不必这样,爱护坐骑不懂吗?”傅詹拦下她,摆出上级教育的姿态,“要和它沟通。”
怀着切不可沉溺其中的戒心,因为周围的某些人总有天会令自己伤心。
“无法沟通只得给它点教训。”理直气壮是心虚的最好掩饰。
听到话的骑兵都笑起来,一部分人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这样就算过去了。即使前方有任务,这场长途跋涉却带来了片刻自由的享受。试验一场接一场过去,直至衰老到再没有执行的能力,就此死去。纵观整个旅途轨迹似乎悲哀,然而就其中拿某个切片仔细看来,也是趣味十足的。
扶风把蛋交给阳子,“她最后赠送的礼物,我承受不起。”
“你是嫌挂在身上难看吧,也不为我想想??有多重哦。”阳子作出环抱的样子,天真而茫然地东张西望,“一定会成为人口贩子头号目标的。”
懒洋洋的乐师再次看到他的学生,日子已经过了许久。
这么多年,乐师改变着自己,也在教授的人性格里留下痕迹。阳子被驯服,他渐渐会说笑话,夸半老徐娘越来越年轻漂亮,那些蠢女人自然心花怒放;他不停地扩大接触对象,任何人都有兴趣去搭讪,却可以马上摸清他们的底细,热情熄灭,重回独自舔舐的孤僻场所。也许需要一场远足去寻找一个同样冷眼善变旗鼓相当的对手。
“即使你不再教我,我也不会就此中止学习了。”阳子仿佛稚气褪去了些。
“反倒是我,现在很难学进东西。”整整衣服坐下,“听听你的成果。”
阳子拒绝,方才的曲子也罢手。站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以仰视的角度,发现他比以前高了许多。
他们在光线里站着,比身高。
柱子外边的绿野里潜伏着的小虫子吱吱叫个不停,点点蚕食树叶的一角,吐丝结网,往莽撞穿过树下的人身上,垂下条线索的丝线。若不小心沾到了,也不要气急败坏。
“看到更年轻的人,就知道自己老了。”不需要操心阳子,他把自己弄得很整洁精神。
“你愿意永远保持软绵绵婴儿之躯?”说话还有点大胆。
“不知道。”只有自己是迷迷糊糊,找不到生活的目标。
乐师要走,阳子叫住他。
“唉?”之前,心不在焉的。
“我读到书籍记载,自古有一种兽,会使寄主浮现纹身,一旦纹理布满全身,寄主便会出现生理倒退,直至幼童期,是不是合你心意啊?“
“过第二次人生?”
“是的。你要不要?“
“什么意思,抓一只来送我?“
“不觉得很好玩吗?“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的。“
“我见过的,牧伯最后一次庆生上。后来我被拉去跳舞了。”惋惜的口气。
“算了,恩??活不长的。”又评价了句。
“那个人是谁?”乐师比阳子紧张。
“忘记了。印象中我在她头上插花,花送人后我又有点不舍得,小气起来了。一直在想那个花朵的蓝色,宴会结束后发起高烧也没有力气去找。他们一部的人渐渐都走光了,我有些盼望地望出去,宫门口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故意落在队伍后边,抽出短刀在门墙上快速划了几个字。”
“是到此一游之类的吧。”阳子记忆力好得惊人,扶风不可思议地隐约感到记得太清楚会陷入宿命般的幻觉。
“前面的人折回来把他带走,我急忙跑出去,一看是‘清嘉千晶’和几个扭来扭去的笔画,非常喜欢。清嘉千晶是那个小孩的名字了吧。我毫不犹豫把他列为我的第一个朋友。晚上,我盯着窗台想他能够出现与我玩耍就好了,你却来了。”
“你呀,对周围熟人视而不见,对陌生人怀有奇异好感。”他的浅棕色色头发非常柔软,乐师揉了几下,弄乱了。
“还有??前段时间我去南南那儿,傅詹在午睡,南南腆着肚子把他盖着的毯子给掀了。哪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傅詹,大龙虾一样。南南说,‘你怎么还不出发?他们都在外边排好队了!’看到我,语气才缓下来。”
“一点没变,好凶啊。”
“你该去看看她。”阳子说,“顺便跟她说,这个东西我孵不出来。以后还给她的孩子玩。”
“我该经常来看看你,让你告诉我些有趣的事。”
他们道别,是阳子要谢谢乐师,让他放开心怀,说些琐事。
南南美好却不自知的年轻身体膨胀起来。走廊顶一格格不并行的木条,专门用来做阳光的通道。她晒太阳,也阅读,擅长用大拇指和食指将凑近来的飞虫弹开。有颗虫击在乐师肚皮位置。小虫撞晕了,颠三倒四沉一段距离,然后快活地飞走了,像是得了遗忘症。
“怎么现在才过来啊?”,她收拢竹简,放右手边,右手脱开竹简后,顺势把因低头看书而垂下的流海夹到耳朵后边。抬起头,左手拍拍侧边位置。看不见的尘埃里,一只小蜜蜂嗡地在飞。乐师沉静惶恐地走过去,和她肩并肩坐着,开始喝酒,不着边际地聊天。
之前,为妻子的生理状态考虑,傅詹加了很多水到酒里去,他熟练有经验得像小街上奸商。他知道南南觉得足够的尺度是“喝了一陶罐”,而非“一定要尽兴到呕吐为止“,所以她会嫁给他。
距离乐师上一次喝酒已经两三年了,他记不得确切。南南的小孩出生后倒可以用他的年龄,来标记时间。五岁、十岁、二十岁,他二十九、三十四、四十四。他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正在慢慢地老去,少时莫名担忧的东西都不再想了。
他竟然醉了,躺在地板上半寐,盖着太阳味道的薄被,可靠的人在旁边操劳。仿佛回到小时候。透明模糊的手临在眼皮上。蒙住口鼻的,让他呼吸不良的被子前端被拉下去一点。他呼吸憋得缓慢,心脏咚咚跳起来,害怕装睡被大人发现。她们温柔的举动,被自己的清醒地读取,会不会不好意思呐。装作不知道,因为无以为报。
幼小的自己趴在窗台,雨后青山在远处招手,他想只有唯一的选择才是好命运,比如一辈子种田,做个快活的农人。赤脚踩进翠绿稻田,清风徐来。四面八方的人断断续续朝他走过来,在绿海里围成一个圈。蓦的,乐师半开眼睛,稀少纤长的睫毛受光恩惠。视角范围内,静谧的空气在游动。
昏黄的木板在夕阳下,积蓄了可以轻轻燃烧起来的温度。由远及近犹豫的脚步声。他确定即使是只小鸟跳过来,也能够确定它停住的位置。用一只手把自己撑坐起来,时光已经不在,明明只有一颗心。“我知道来不及了??”乐师已经开始苍老。
他紧紧捏住的是浮以的手腕。紧紧地捏着。
“南南的手”,看一眼就会消失。
乐师把脸贴上去矮桌,一股酒味,“我要死了”,然后宿醉了。整个大殿觥筹交错喜气洋洋。似乎只有郁君、乐师和我,我们“绝望的师徒三人众”没有觉得快乐呢,浮以坐在乐师旁边饶有趣味地打量形形色色的人。南南被簇拥着出来,打扮地富丽堂皇,于是也特别虚假。苟林父和文叔在皮笑肉不笑地插科打诨。他把乐师的头发末梢绕在手指玩,绕上再松开。“不能让他知道不是南南的手”的浮以想起以前。
松开的迹象出现,他快速抽出自己的手,急忙转身跑开,专找转角绕出去的路,拐弯抹角一溜小跑。以防乐师出来会一眼望到,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迷路,给走廊上灯续油的宫女疑惑,“有什么事让陛下这么急的啊?”。
是彼此都有的、浓郁如瘴气一般的心情啊。他不能说话了,只大大呼出口气,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