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夙牧伯的庆生日,千里迢迢,他奔夙来。
阳子认为这两者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他是一个累赘球,临门一脚迟了八年,他已经八岁了。百无聊赖地在缓慢牛车中端坐,拉开帷幕,手伸外边扼断花茎,顺手把小花插自己头上。水蓝花朵在头发之间、车厢之内、崎岖山道之上,微微颤抖,诉说着难以名状的忧愁和华丽的厌世。不多久至夙,这朵小花便出现在,阳子觉得不讨厌的、并且冥冥中引起他注意的人头上,她是个漂亮的小孩,叫平原绘。听说是商伯妹妹的孩子,不过他不会记在心上。
阳子的记忆力在不同场合区别很大,很快,他忘记水蓝花朵,忘记平原绘。即使郁部,也毫无印象啊。
他脑子里含着一汪水,稀释世间平常的物体的影像,把隐隐绰绰的轮廓线捏来捏去,捏来捏去。他会发呆,会莫名其妙地笑。许多人都会,他比许多人更强一些,待他长更大,他们跑来跪在他面前。嘴里念叨着巫觋救我,叙述鸡毛蒜皮却耿耿于怀的小事,只是想发泄罢了。他对任何希望从他那里获得启示的人,抱以淡漠地微笑。
阳子在跳舞。穿戴得像是神灵。
赤脚缓步移位,靡靡之音让观众昏昏欲睡。他才只有八岁,行动迟缓像老年人!自古被高度评价的趣味,只有少数人能接受。正是收获时节,宫女怀中竹篮里装满了刚采摘的水果,围在乐师们的外层。中心是阳子。她们愤怒了,朝他扔水果。乐师们被击中也卷铺盖仓皇逃离。接着夕阳打扫战场,他踩住最后个滚动的桃子,抬头,只有扶风还在——收集水果。这个人二十一岁,好戏开始上演,而阳子他自己则是锋利的下期预告。
没有实质上的突破,一遍又一便排练有什么意义呢。阳子谢过扶风提出的建议,回房去。走出不远,又拐进来,靠墙壁默默站着。外边,虢石父带领浮以,说笑着在走廊上过了一程,他才出去。
扶风看阳子不高兴向他们打招呼。便想倘若郁部还在,他必定会采取锁国政策的。
他拨得弦嗡一声,似曾相识的气流在空旷的屋子乱窜。
影子在衣料摩擦响动下被脚踩着,阳子被人前后夹住,像误入陷阱的小狼作出温顺表情,不辨屋檐,浮游走廊转角,阳光昏眩,徒劳抓紧影子的尾巴。换个房间,同样的位置。门前有人穿戴整齐等候,作出请进的手势。早已列位的乐师们,和不认识也没必要知道的——人,敛起说笑的神情,转头凝住他,如观怪兽。他烦躁、想吐。微笑可人地往前,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站住,拍拍手,乐师准备。
不打招呼就要开始,是郁君的坏脾气。或者,他觉得这些人,均,不,可,交,流。
这一场应当是舒步从前经验的复制,不出差错,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差,他们都知道的。他们是坐在贵宾席上的人,把衰老的气息自上而下散发给整个国家。除了??
“喂”,她朝组成圆的某个分子眨眨眼。抱着蛋看起来孕妇一般。
扶风轻哼了声作回应,旁边的年轻乐师给了他一肘,好让他集中注意力,自己却寻找声音的源头往南南方向瞟去。耳朵接受到快活,活塞被拔出,扶风很累的心轻松了。舒步给出开始信号。
一尾鱼在凝脂中缓慢游走,是阳子拖曳在地上长长的裙摆,和水流纠缠不休。他时常想起,那年郁部崩溃,夜里,他在林父的马上,拖到夙部。国家灭亡的大事件不比大气压最最下面的触感让他更刻骨铭心??
“我很喜欢郁君跳舞。”昨天想表扬小孩一下的,阳子却先走了。如果郁君知道有人在惦念自己,那么悲哀即将终止,一切将失而复得。他去报名做阳子的礼乐老师。
“他和我一个朋友小时候很像。”对负责这项事的女官这样胡诌。
“但是浮以也在期望着你。”她善意提醒。
“那就两个一起吧!”
阡时纪录在竹简上。
她的勤奋和有分寸使她给父母买了大房子。虽然长得十分漂亮,并且符合民间的审美,然而乐师不喜欢人生就那么索然无味地稳定了。好在阡时和他也鲜有交流。
十指编织出的曲子,空山新雨的美感,人人心向往之。他找不见阳子,唯有琴瑟相接追逐鼓胀衣料的韵脚。
捕风。
见过许多女艺人,卸妆后丑得惊人,然而粉面上台,那一举一动千变万化,气势就是喝彩的来源。他却不愿意阳子自小就心态波云诡橘老成若此。
意识漂流。
高塔之上,云引腿悬栏杆之外,下面是烈火之兽驱逐着茫茫夜海。红舌吞吐,白昼交织出现。在塔最高层练习编钟的乐师,害怕鸟灵将某种理想化的壮烈念头涌出,真的去牺牲了。他生性多疑多想。
那些不好的结局其实是人们不愿意去想,才被忽视掉的。
终于,绵绵细雨平息焦土,市民欢呼,高塔传下新年祈福的钟声。牧伯从永无宁日的病痛中挣扎过来一会儿,歧古大汗淋漓迁回刚出发的军队。只有他一人在高空居所默默捶击,有几滴雨水飘进来**了地板。
天怀着遗恨闪了一下。
“扶风君。”片刻前她扭过头注视。
他欲哭无泪,能够了解,不能谅解。
现在,乐师迫切地想去帮助什么人作为当初袖手旁观,没有阻止云引化雨的补偿,如果当初抓住她的手??这是个心结,他麻木笑哈哈了,他的感知收敛了,变成一个成年人了。看见阳子后,终于魂兮来。
阳子也在看着乐师,似乎知道不和谐音是他开小差造成的。
“阳子讨厌这样的音乐。“是这样,孩子对父亲抱怨般的表情。
没有理由不纵容,心血来潮。他的琴音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别的乐师联合起来弹奏得愈发波澜壮阔,竭尽全力企图掩盖他的差错、牵线回收阳子的节奏步伐,而舒步不紧张,他快退休了,疑惑小扶风怎么不担心自己的饭碗呢。扶风索性弃了琴,走到阳子身后拾起鼓,蹲下,专注“咚咚”击了起来。改变全局基调之音!夏季的傍晚,雷公来袭。帘角偶露,作垂死之挣的幽蓝阳光迅速斜切潜入屋内,照亮郁君的鬓角。
舒步会意领弦。
弦声清冽幽咽,直逼人心!
宫乐齐作,整个大殿仿佛埋葬于深海,狂澜要将它抛起,然后捏得粉身碎骨;又仿佛悬挂在高山之颠,周临不测之渊,遥遥欲坠。在万赞诗般的庄严祭祀中,宇宙洪荒倾盆落下,黄天高土片甲不留,诗人在咆哮,长翅膀的小象浮在空中舞蹈!说来就来的铺天盖的情绪化薄情中,他默默地击着自己的鼓。没有上战场。并且皱眉表示难以忍受,准备放弃。
丰富的想像力在乐曲暗示下把他送回八年前郁部战场某个已成亡灵的人身上!通过他的眼睛,阳子见到本当出生在那里的故乡,在一片片分裂焚毁,分外可怖。主要是平时看的书太奇怪了。
阳子迷狂激楚,几乎要呕出血来。
年纪尚小,终是不成章。
扶风惊讶,鼓声停止后,大殿悄无声息,琴瑟不该停,阳子也不该停啊。睁开眼。
阳子倒地,宫人心急火燎地把他裹送出去。他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乐师的视线穿过阳子空出来的方位,正好落在墙角组装起来作装饰的盔甲上。
“平白无故放这种东西做什么?”他咕哝,“怪吓人的。”
整支乐队受到各国使节高度评价,“非常有大国风范!”他们的瞌睡都醒拉,从悲戚渺小的自己中缓过神来,拍拍屁股,准备逃走。
阳子怎样?
病历卡上是这样的:
“湘郁,字阳子。男。夙武王二十八年,出生于楚。八岁迁夙。
郁部少君,已亡国。性寡淡,无既往病史。
注:可能有巫觋通灵体质。[夙武王三十六年,事件编号xxxxxx]
以上绝秘!“
太医陪阳子玩累后,睡在阳子边上,扶风把病历木牌从太医领口轻轻拿出来,看完再轻轻塞回去。他伸长手,是在窗外完成一连串动作的。原本乐师是来看看他病得怎么样,到了后发现熄灯了,小孩子都睡得很早,熬夜会长不高。
阳子迷糊睡眼,借月光在看他在窗框边做什么。
扶风注意到后,发现阳子应该看他好久了。一愣,清喉正色道“明天上课。”
“唔”,阳子翻身,拉拉旁边太医的胡须,有气无力,“我想喝水。”太医急忙起来摸东西、碰撞家具。清水在陶碗中归位后,阳子黑咕隆咚坐起来。
乐师开心地回去了。
第二天
“昨天宴会结束后,我向您打招呼,叫您的名字。”
“然后?”
“您没有听见。失魂落魄地管自己走了。”
“啊??你是??”想不起来了。抓头。
“学生浮以。”
此前他辨识浮以,是通过浮以衣服上特别的宗室图案,浮以旁边粘着的跟屁虫大臣,还有身边聊天的南南指着不远处,“我弟弟来了,浮以。”他便说哦。长什么样子却没仔细瞧,乐师便是这样,虽是个小人物,却选择性忽视大人物装清高。
“司南向我推荐您的。”
他仔细看向他的学生,郁郁暑气从眼中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