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事之秋
曹兀龙和陈玉玺一块儿来了,大家见过了礼,鲍日曙立即报告:“杨常委去世了。”曹兀龙一愣,问:“啥时候?”鲍日曙说:“医院说是昨天晚上。”曹兀龙便“哦”,他心里还记着吕翠儿,但死人是大事,不得不说:“那你给常委们通知一下,一块儿到医院去看一看。”鲍日曙答应着要走,曹兀龙又问:“吕常委接来了吗?”鲍日曙说:“接来了。”
曹兀龙有些话想单独和吕翠儿说,碍于陈玉玺也在,沉了沉,对鲍日曙说:“你带陈常委到招待所去,给安排一间房子叫暂住着,洗一洗,休息休息,下午再开常委会。”鲍日曙说:“陈常委的房子给收拾好了。就是还没有铺盖……”
曹兀龙想叫陈玉玺走远点,说:“还没有铺盖,没法儿休息,就带到招待所去找个房子叫休息。”陈玉玺说:“就不休息了,一会儿一块儿去看杨常委吧。”曹兀龙心里烦他不走,说:“那也行。你先坐着,我去看看吕常委。”陈玉玺出于礼貌,说也要去。曹兀龙心里不高兴,只得硬下脸来说:“你就不去了。”陈玉玺这才感觉到一点不对味,复又坐下了。
吕翠儿正敞着怀给锣锣喂奶,曹兀龙心急着要见她,忘了敲门,猛一进来,她没来得及回避,吓得一哆嗦。及见是曹书记时,真是又惊又喜,忙放下衣襟,溜下炕来问候。
曹兀龙也算得一条硬汉子,在女色上还没有过什么过失。以吕翠儿的美貌,他在山口见过多次,也没有过失态处,不料今日猛然看见她两只又大又圆的白乳在胸前要来搂人似的扑哈哈跃动,心里忽然扑通一下,仿佛中了麻醉枪,身子有数秒钟失去知觉。他慌忙把目光抬高到吕翠儿脸上,笑问:“你来了?”吕翠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胡乱应道:“嗯……”
曹兀龙一边观察屋内陈设,一边镇静自己,见屋里虽然简单了点,但什么都齐备,必需品倒都不缺。吕翠儿已精心梳洗过了,显得玉洁银亮,两只毛绒绒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能撩动人心。下身半旧的蓝裤子,上身灰色涤卡女装,显得朴素大方。虽比早先的衣服旧了点,但少了俗气。曹兀龙心里喜悦,笑说:“你这一身衣服,以前咋没见你穿过?”
吕翠儿红了脸,半晌才羞怯地低声说:“这不是我的衣裳。我在家里穿的衣裳都烂得很,穿不出来。新衣裳有是有一件呢,冯书记不让我穿。说到县上来穿不好。我说我再没有衣裳了,冯书记给我借了这一身。”
曹兀龙听了,心里便生出同情来,说:“你不要急,咱们想办法给你解决。我准备给你一月三十块钱的补贴,将来钱拿上了添几件衣裳。借的话再不要说了。一个县委常委,借着穿衣裳,人听了还笑话呢。”
吕翠儿听要给她每月三十元的补贴,不敢相信。她一年辛苦到头,也挣不了三十元钱啊。人说沾官比民强,真格啊!她呆了半晌才说:“谢谢曹书记。怕太多了?别的人听了怕骂呢?那么多钱,我想都不敢想。”曹兀龙爽朗地笑了,说:“不多。钱哪里还有多的。给你你就拿上。别人他谁有意见!有意见叫他也当常委!”
吕翠儿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把心中的担忧也说了。她说:“曹书记,我是个社员,要不是曹书记提拔,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不过,我也害怕得很。我不知道这个常委咋当呢?我害怕我不会说话,再说错了,就太对不起曹书记了。咋办呢,曹书记你给我先说一说。”
这倒是个严肃的问题。曹兀龙点点头,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呢。县上也复杂得很。常委说起来只有几个人,心却不齐,倒确实要小心呢。闹不好,就可能叫别人利用了。”
吕翠儿下意识地拍着锣锣,说:“我也知道一些。我来之前,冯书记就给我安顿了,说叫我再啥都不要管,就听曹书记的。曹书记咋说我就咋说,曹书记叫干啥我就干啥。”
曹兀龙要的就是这个。他一颗心放下了,又嘱咐了许多话。鲍日曙来说,常委齐了,都在办公室等着,曹兀龙叫了吕翠儿,和常委们一起到医院去看杨子厚。
要走,孙铁喊了一嗓子,说:“曹书记,怕要让杨红砚也去一下呢吧?都这个时候了,再不让去告个别,怕不太好吧?”他是想趁这个机会让杨红砚松一松,也给解除她的隔离审查铺平道路。几个常委都停住了脚,看着曹兀龙说:“叫去一下吧。都这个时候了。”曹兀龙点点头,对鲍日曙说:“你去叫去。”鲍日曙赶紧走了。
几个人刚出县革委会大门,街上的高音喇叭突然传出哀乐声,曹兀龙以为是给杨子厚放的,脸色大变,回头给跑步跟上来的鲍日曙说:“你赶快去给广播站打个电话,胡来着呢,放的干啥的哀乐!”鲍日曙又掉头往回走,还没走进县革委会大门,广播里开始播音,是朱德委员长逝世了。几个人便都“啊哟”,站着听了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杨子厚已抬到了太平间。鲍日曙找到院长,院长听书记、常委都来了,一边叫人找拿钥匙的临时工,一边让人找来几只口罩并一瓶酒,给每人一只,洒点酒让戴上,才让开门。
说是太平间,实际只是个破仓库。门开了,那人先进去,挥手把苍蝇赶掉,才让常委们进来。虽戴了口罩,里面的气味仍然让人恶心。只好忍着。盖遗体的白布上洒了许多敌敌畏,斑斑点点,像小孩儿的尿布。
揭开白布,所有的人心中都一懔:那是怎样一张脸啊!比先前缩小了三分之一。皮肤黄中带绿,已经吃进骨头里去了。嘴奇怪地半张着,歪在一边。眼窝深陷,黑洞洞地望着宇宙深处,仿佛要找到人世间无法解答的谜。
杨红砚来了,哇的一声,直扑过去,跪倒在地。一来她这些天被隔离审查,心里憋屈,二来杨子厚是她唯一的亲人,事先没有心理准备,不免撕心裂肺,她“爸爸——”一声,几乎把在场的人的心都划裂了。
常委们自动让开。有心软的,鼻子也忍不住地酸,便一个跟一个,都退出来了。
曹兀龙招呼大家离开那里,转过两栋房子,杨红砚的哭声才渐弱下来。这才都摘下口罩,悄悄喘了口气。曹兀龙招呼大家往一块聚了聚,低声说:“大家都看到了,老杨已经这样了,是不是叫赶快做个棺材,赶快埋掉。天气太热,不敢放。木料叫计委批个条子,到物资局去提。埋就埋到照壁山吧?和铁书记埋一起。一切费用都革委会出。看有没有意见?”大家都说行。他便嘱鲍日曙找人去办。
回到县革委会门口,门房老冯出来说:“曹书记,家里你那个碎女子打了个电话,说她奶奶来了,叫你回去一趟。”曹兀龙一听是老太太,不敢怠慢,急忙奔了家去。
一进门,便见老太太、白梦媛和她母亲及黄香桂、臊女子都站在房门台阶上等他,他急忙问候了老太太。老太太不讲客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责问起来:“圆儿咋了?犯了啥错误,你不叫在革委会呆了?”
白梦媛见曹兀龙来,早遛了。只她母亲巴结地跟了进去。曹兀龙听老太太问,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老太太不知儿子作难,还一个劲地数说:“圆儿那么乖的娃娃,你还是她姨父,别人都没有嫌弃,你倒嫌弃开了!她姨娘就在这里呢,你给说,看娃娃咋了!你看你,闹得我连娃娃她姨娘的面都不好见了,你咋着胳膊肘子还往外拐开了?我听说革委会几十上百号人呢,别人都能呆,咱们自己人倒呆不成了1曹兀龙因人说白梦媛的闲话,怕她真的生个娃娃出来,他的脸可就没地方搁了,想悄悄调到商业局去,不想却惹出这番麻烦来。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不好解释,正在为难,电话突然响了,臊女子抢着去接,说:“大,找你的。说啥地方死了人。”
曹兀龙以为是杨子厚的事,去接,却是工地上来的电话,一个哑炮炸了,死了一个民工,伤了三个,其中还有水电局的梁拯华。电话给曹兀龙解了围,他站起就走。几个女人见死了人,都不敢拦,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2、陈玉玺意味深长
下午的常委会,共到七名常委,三名新的,会议室里有种异样的新鲜感。曹兀龙大马金刀坐在沙发里,环眼一扫,各派的政治力量便全扫在眼里了。这里,除陈玉玺态度还不甚明朗外,其余六人,刘钟派只一个意志不太坚定的阮祥林,已是残兵游勇,大非数月前的雄壮气势可比。孙铁是个强硬对手,又新添了靳向东,气势更盛,好在只有两个人,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再看自己一方,除了朱仕第,又新增了吕翠儿,虽然没文化,但忠诚可嘉,要举手,是绝对的三票。孙铁再硬,一人举不了两只手。想到这里,不觉心里得意,高声宣布:“现在开会1第一项是宣读地区任命新常委的决定。除了三名新常委觉得新媳妇终于进了门外,其余的人基本没什么反应。
第二项是曹兀龙提议给吕翠儿一月三十元的生活补助。也无异议,顺利通过。虽然靳向东心里觉得便宜了姓吕的,但也没说什么。
第三项是抽一名常委到工地上去当指挥。杨子厚去世,工地上又死了人,非得再派一个常委去不可了。曹兀龙心里算计着,早想到了阮祥林。死了人总是麻烦事,让阮祥林去挨吵挨闹吧,还去了一个对手,可谓一石二鸟。他心里得意,嘴角边挂出了笑。一提出来,没有人反对。阮祥林自己也料到了,说:“行。我去就我去。”
这决定一出,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刘钟派完了,常委会上连个代言人都没有了。一时,会场上竟有些沉默。半晌,陈玉玺开了口,说:“要不,我去吧?我身体比阮常委好,工地上挺吃苦的,我年轻,能顶得祝”
大家都往他脸上看。曹兀龙心里想,阮祥林是明敌,前些时曾有点向他们这边靠,王三丰一来又过去了,岂能让他在班子里碍事。陈玉玺虽然有可能是刘钟的人,但形迹尚未显露,还在争取之列,自然不能让他代替阮。阮祥林也是聪明人,知道他在劫难逃,不等曹兀龙开口就说:“算了,你不要争。我去。你手续都没有交,咋能去。”
别的几位立即附议,说:“就是。手续都没交,咋能行。”于是,就定了阮祥林。
要研究第四项,曹兀龙还未开口,孙铁抢着说:“哎,杨红砚的隔离审查该取消了吧?检查写了。根子追出来了。老杨也去世了。还不解除,怕太劲大了吧?”
话刚完,阮祥林就喊了一嗓子:“我同意。”他声音之大,把在座的人都惊了一下。这有个原故,阮祥林一向都软声细语的,从不抢着表态。今天他被派到工地上去,明知是排挤,却说不出口,心里有气,一有机会,就要发泄;二来,老杨是老实人,和他们关系好,这一下离去了,他心里难受,为他女儿说句话,对老杨也是个安慰,所以就大喊了一声。他见人都看着他,又说:“理由老孙已经说了,我不再重复,都到这一步了,再不解除,也太说不过去了。”
孙铁说话时,靳向东就想好了要说,不料被阮祥林抢了先,听阮祥林说完,也表了态,把孙铁的话重述一遍。他说完,稍静了一会,朱仕第低低地说:“同意。解除吧。”孙铁略略有点意外,没想到朱仕第这么快就表态。
又静了。吕翠儿不安地看看曹兀龙,见他还没说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就低下了头。陈玉玺动了下身子,笑一笑,才说:“我在公社,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刚才听孙书记,朱常委,靳常委,阮常委都说了,我觉得理由是站得住脚的。我也同意。”
七名常委,五名已经同意,曹兀龙也不想再自找麻烦,就说:“行。同意杨红砚解除隔离。”吕翠儿立即跟上说:“我同意曹书记的意见。”她话一出口,靳向东没忍住嗤的一声,忙掩饰地一摸鼻子。
鲍日曙在做记录,这时忍不住看着曹兀龙轻轻问:“记录怎么写?就写解除隔离审查,还是……,职务怎么办?不动吗?”
一句话提醒了曹兀龙,说:“撤。撤。撤消宣传部副部长职务。”
靳向东斜了鲍日曙一眼。孙铁也有点嫌他多嘴,但又想,出了这么大的事,职务要不动也说不过去,他早就想过,想给杨红砚争取一个“免职”的结果,这时听他们说破了,就说:“能不能写免去宣传部副部长职务?不要撤。一撤,一点余地都没有了。我想着,虽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但到底是年轻人,我们党一向是给出路的政策。免去也就行了。看大家的意见?”他说完,向阮祥林、陈玉玺、朱仕第脸上瞅了瞅。
阮祥林今儿是破天荒的勇,又抢到靳向东前面了,说:“我同意老孙的意见。免就行了。不要撤。年轻人,一向表现都不错,就这次犯了个错误,应该给出路。不要一棍子打死。免!”
靳向东接上说:“我同意免。免已经是很重的处分了。不是不给处分,是该给合适的处分。所以,我不同意孙书记和阮常委的说法,好像免是我们放谁一马似的。不是!免是合适的处分1他说完,会场上静了。这有个原故,剩下的四个人,曹兀龙本来没当回事,要叫他一个人决策,免也尽够了,但这一折腾,他的态反不好表了。要坚持撤,支持的人少,他将面临着和孙、靳、阮的辩论。要说免,却像是他投降了孙似的。所以,他不吭气。吕翠儿要听曹兀龙咋说,也不吭气。朱仕第有点犯难,也不吭气。陈玉玺心里是倾向于免的,但不太摸各方的底,是以也不吭气。
静了一会,曹兀龙坐不住了,他想,已经有三个人说了免,再有一人同意,就是多数了。这里最危险的就是陈玉玺,不能让他先开口,就转脸点朱仕第,说:“朱常委,你说。”
朱仕第还没有想好,但又不能不说话,只得说:“其实,我觉得免和撤,关系都不大。文化大革命搞了这么长时间了,打倒了多少人!许多省委书记都是中央下文撤消职务的,要用的时候,一解放就用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说别人,邓小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当年打倒了,七五年要用,毛主席一句话,就到中央了。天安门事件一出来,该打倒时,一句话,又打倒了。所以,我觉得,免也好,撤也好,都没有多大意思。都行。”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但曹兀龙心里明白,朱仕第是不愿说那个撤字,这是给他留面子,要不就和孙站到一起去了。他知道大势已去,即使剩下的三个人都说撤,也是平手。他心一横,听天由命吧。就朝陈玉玺点点头,说:“你说。免,还是撤?”
陈玉玺不得不表态了,他很为难,想了想,说:“我同意朱常委刚才说的。分别不是很大。免也行。撤也行。我同意多数常委的意见。”
这话一出,几个常委都琢磨开了。听起来,他两边都没得罪,还特别点出同意朱常委的说法,仿佛倾向于那边似的。但他的意思却和朱仕第的不同,因为有一句“我同意多数常委的意见。”这像是句滑头话,但看一看几名常委的表态情况就知道,他是有倾向的。现在表了态的,三名说“免”,一名说“撤”,一名两可之间,“多数”就是“免”。吕翠儿还没表态,即使她说“撤”,仍然是少数。所以,听起来他好像两边都照顾到了,其实态是表向“免”的。能想事儿的常委都心里一动,这个陈玉玺,表面上笑嘻嘻,原来一肚子弯弯绕啊!
曹兀龙明白大势已去,不得不叫吕翠儿表态,吕翠儿还是那句话:“我同意曹书记的意见。”
这话一出口,阮祥嘴动了动,没出声,只轻轻摇了下头;朱仕第没吱声,悄悄把头低下了;孙铁不满地咂了下嘴;靳向东没忍住嘿地冷笑了一声,说:“曹书记还没有表态,你同意曹书记的什么?”
吕翠儿被问了个大张嘴,红着脸低头只顾拍锣锣。
曹兀龙心里有点程度不太严重的不愉快,他在没打算坚守的地方吃了点小亏。但他不打算再纠缠这没意思的事,听靳向东问难吕翠儿,接过话口去说:“行,我同意了。少数服从多数,就按大家的意见办。解除杨红砚的隔离审查,免去宣传部副部长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