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兀龙有了报复之心。他态度略略有点僵硬地叫鲍日曙宣读一份文件。鲍日曙宣读了,会场上再一次陷入寂静。那是省组织部文件,说中组部委托北京农业大学为“老少边穷地区”培训干部。分配水泉县一名。要求县委常委以上新提拔的领导干部,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年龄不超过四十岁。时间一年。
一听这些条件,大家心里都乐:这是可着靳向东的身材定做的。阮祥林见无人说话,笑着问陈玉玺:“你今年多大了?有四十吗?”陈玉玺一笑,说:“四十二。”阮祥林也笑,摇头说:“看不出。”
虽是说笑,却等于排除了一个。别人还犹可,靳向东却坐不住了,三个新常委,陈玉玺过了四十,吕翠儿不脱产,就他靳向东合适,而一年时间,谁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他忍不住,说:“我声明一句,我有病,我不去。”
会场上静了。好半晌,曹兀龙问:“啥病?”靳向东顿一顿,说:“腿关节。一到冬天就痛。现在已经七月了,我怕去了还得回来。”
鲍日曙没忍住说:“有病正好到北京去看一看。”他说完就后悔了,深恨自己多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次曹兀龙显得气定神闲,按条件,靳向东没跑儿,他一走,等于卸了孙铁一条膀子。他谁也不看地说:“就这么个条件,大家看,谁去合适?”
孙铁坐不住了,说:“哎,这个文件规定得太死了。学习嘛,谁能去谁去,规定上那么死干啥!这个岗位上的,谁也没有七老八十,还规定个年龄干啥!超过四十岁的人都不干革命了!”
阮祥林要走的人,显得很轻松,说:“一把手定吧。定了谁谁走。这还有啥讨论的。学习是好事,又不是上战场,有啥难的。谁不想去了我跟他换,他到工地上,我去学习。”
曹兀龙说:“那就靳向东吧。文件上条件就靳常委合适。”靳向东立即说:“我刚才说了,我腿关节不好。”孙铁也说:“就是。向东情况特殊。”曹兀龙不理,说:“别的常委,都表个态。——朱常委。”
朱仕第又一次被推出来了,他顶一下眼镜,慢慢说:“按文件要求,是非靳常委莫属了。”
曹兀龙说:“老阮。”阮祥林笑笑,说:“一把手点了。朱常委也说了。文件上也是那么个要求,看来是靳常委得走一趟了?”
吕翠儿这次听清了,说:“我也同意靳常委。同意曹书记的意见。”靳向东看她一眼,说:“吕常委也可以去嘛,为什么不可以。”曹兀龙不理,又点:“玉玺,该你了。”
陈玉玺已看出靳向东极不愿去,这要直说让他去,必定忌恨自己,想了想,笑着说:“曹书记,看这样行不行?把我们三个新常委都报上,让上面批去,批了谁就谁。看行不行?”
这话一出,常委们心里又一动,都想,他怎么就那么会说话?话说了,几方面还都不得罪。这主意他怎么想出来的?
曹兀龙也挑不出他什么不是,说:“那就这样吧。报,就报陈玉玺和靳向东两个吧,吕翠儿就不报了。她是不脱产的,以后再说。”
3、孙曹大战
常委会继续召开。
孙铁不想让靳向东去,却说不出理由,想找个什么事儿发泄一下,突然想起了文戈调动的事,不等曹兀龙进行下一个议程,就嚷道:“哦,朱常委,有件事儿我想问呢,还忘了。文戈调动的事是咋回事?咱们不是早就有言在先,县委办公室秘书调动要常委会通过,文戈怎么没上常委会就要下文?我告诉你,调文戈的文我扣下了。调得合理不合理先不说,没经过常委会就不对!你给大家解释解释,到底咋回事?”
靳向东跟声就上,说:“就是。县委秘书怎么能随便调动。”阮祥林也嘟囔:“怎么又要调文戈?不是闹过一次,讨论不调了,怎么又来了?”陈玉玺早先听到过风声,这时装不知道,他坐在朱仕第旁边,往朱仕第脸上看了看,没说话。朱仕第一听就明白,孙铁的目标是曹兀龙,这是故意拿他开涮,入定似的坐着,也不说话。
这事是曹兀龙干的,孙铁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听孙铁公然说他把文扣下了,火儿直往上撞,见下面乱哄哄,他心里又急又气,没仔细考虑,气狠狠地说:“这事我知道。是我叫朱常委下的文。为啥要调,大家心里都清楚,谁也看得明白,文戈太懒,不好好干工作,不学习,中央政策都搞不清楚,写个材料,十天半月拿不出来,拿出来也是错误满篇。县革委会的秘书,那是要有水平的,这种人要他干啥!”
这话说得欠水平。孙铁听得冷笑,说:“啥——?文戈懒?——文戈没水平?——文戈不会写材料?嘿,嘿,嘿,哎——1他极轻蔑地撇一下嘴,“真有个没水平的呢!还能这么说话1曹兀龙这辈子还没有受过这么公开的藐视,何况一个下级,何况还在常委会议上,他再也压抑不住了,指孙铁一指,质问道:“你说谁没水平?”
孙铁见指他,忽一下站起来,说:“你指谁?有话你说话!有意见你发表意见!你手五指六指地指谁?”
曹兀龙也站起来,凸眼圆睁,直指孙铁质问:“你说谁没水平?你说谁没水平?”
孙铁哪吃他这套,直逼过去,准备打掉他指人的手,陈玉玺一步抢过去拦住,悄劝:“孙书记,孙书记,冷静些,冷静些。”孙铁被拦住过不去,直着嗓子喊:“你没水平。谁没水平!我就说你没水平。你能把我怎么样*—太没水平了!还有这种书记1曹兀龙气得脸都青了,又指孙铁一指,说:“你,你,你破坏会议!”
孙铁冷笑,说:“我破坏会议?咱们两个有个破坏会议的呢1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朱仕第站起拦曹兀龙。靳向东起来劝孙铁。吕翠儿抱着锣锣,要保护曹兀龙的样子,锣锣却吓得嚎起来,她怕吵了常委们,要出去,却又担心曹书记受攻击,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好。阮祥林坐着没动,只嘴上说:“都坐下慢慢说嘛。这是常委会,大吵大闹的像啥。”
喊声传到屋外,惊动了革委会的人,许多人站院里听。有好热闹的还借故从门前过,想多得些消息。
朱仕第见不是事,说靳向东一句:“靳常委,你把孙书记劝出去吧。”靳向东一犹豫,说:“会不开了?”朱仕第说:“这个样子还咋开。”靳向东这才连拉带劝,把孙铁拉出去了。
朱仕第对别的几位常委说:“都先回去吧,待会儿再说。”阮祥林端起茶杯走了。陈玉玺犹犹豫豫也出来了。吕翠儿守着不走,朱仕第说:“你也去吧,我跟曹书记说几句话。”吕翠儿想安慰曹兀龙,又怕他们有秘密话要说,只得出来了。
4、各自想拳经
陈玉玺出来,见阮祥林端着茶杯在前面慢慢地走,他紧走几步赶上,笑着招呼一声:“阮常委。”
阮祥林冲他点头一笑,说:“哦。感觉怎么样?”陈玉玺苦笑一下,摇摇头,半晌才说:“我觉着好像夹在钢板中间了。”阮祥林笑一笑,说:“这还不算最热闹的。”陈玉玺看他一眼,心事很重地笑说:“这样下去,咋办呢?”
半晌,阮祥林笑着摇摇头,说:“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就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有啥办法没有。”陈玉玺笑一笑,不回答。
到岔路口了,陈玉玺笑着说:“阮常委还在后面住?”阮祥林觉问得有因,看他一眼,说:“去后面坐坐?认个门儿?”陈玉玺笑说:“好。”真就跟着阮祥林走。
到屋里说几句闲话,陈玉玺问:“阮常委要走工地上去了,就你一个人吗?”阮祥林听他问得古怪,说:“一个。还能有几个?”陈玉玺装作懵懂的样子问:“杨常委以前没有配秘书?”阮祥林觉他有话要说,沉了沉,说:“你有啥话就说。我你还不了解?”
陈玉玺脸微微有点红,想了想,说:“我是想,阮常委要是出面向曹书记说一声,把文戈带到工地上去,我想……,你看今天曹书记孙书记为文戈的事吵起来了,现在僵到那儿了,调也不行,不调也不行,两个书记我看谁都不想退一步,不如阮常委把文戈带走,暂时缓解一下矛盾,……阮常委看行不行?”
王三丰考察陈玉玺去时,阮祥林是跟着的,自然知道他的情况,听如此说,明白是想留住文戈,点点头说:“主意倒是个好主意。我试试。”
陈玉玺立即说:“那就谢谢阮常委了。刘书记不在,我刚来,啥还都不知道,就靠阮常委了。”
阮祥林说:“不谢。谢啥呢。一说谢就见外了。我的情况你可能也知道,现在又要走工地上去了。靠我靠不祝现在就靠你了1别看孙铁在常委会上怒火冲天,一回到宿舍,就笑开了,说:“哈哈,今儿吵美了!”靳向东也高兴,伸大拇指道:“吵得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不把咱们当回事!”
但一想到靳向东要去北京学习一年,就又高兴不起来了。孙铁说:“很明显,这是曹的阴谋!你只要看常委会上的比例,就明明白白了。现在七个人,他三个,咱们两个,刘那一派……,哎,你说,陈玉玺到底是哪一头儿的?我咋听着还是倾向刘那一边的?”
靳向东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表面上看起来,他非常圆滑,好像哪一边都不得罪。可实际上,你细分析他的话,还是倾向于刘的。”
孙铁道:“倾向是倾向于刘的,但他要表现中立,就难免被曹利用。今天阮一走,你再一走,咱们和刘就一家剩一个人了,曹却有三个人。陈玉玺再模模糊糊,很有可能叫曹拉过去,或利用来替他说话。这样一来,常委会就是曹一个人的天下了!不行,你不能走!坚决不能走!你一走,我一个光杆儿司令,咋斗得过人家四个人!那不是开玩笑呢1靳向东说:“我之所以不想去,就是这个意思。”孙铁说:“光说不去还不行,你得到医院去要个证明。——你说的那个腿关节不好不行,腿关节嘛,再不好能不好到哪里!你得再找个别的病。”
靳向东说:“这好办。我马上就去医院。——你注意到没有?今天咱们都出来了,曹和四眼子两个留下了。四眼子有一段时间不和曹那么亲密了,今天我看这阵势,两个人又有点往一块儿捏的架势。这得注意呢!刁德一给你使起坏来,麻缠就大了1孙铁点头,说:“就是。我注意到了。”靳向东说:“我看我们不能手软,得给下硬茬!不下硬茬咱们斗不过人家。曹现在越来越上风头了!”
孙铁不明白靳向东说的什么意思,口气略慢地说:“硬茬咋下呢?今天我觉着就够硬了,还咋硬?再硬就得到地区去打官司,我觉着咱们找丁常委找得太多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靳向东瞅瞅他,口气慢慢地说:“办法多得很,就看你敢不敢下决心。白的不行,黑的还不行?”孙铁心里吃一惊,轻轻摇头说:“胡来的事儿咱们不能干。”
靳向东说:“孙书记,咱们一块儿多长时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是胡来的人吗?我是用智不用力。犯法的事儿咱不干,这你放心。至于怎么干,孙书记,我跟你只说到这里,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问。具体办事,我办。你什么都不用管。出了问题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行不行?”
孙铁心里已默许了,嘴上还说:“你可把好原则,不要出线!出了线对咱两个都不好。”
常委们都出去了,曹兀龙还气得呼呼的,朱仕第劝了一阵才略好些。吕翠儿不放心,怕曹书记气坏了,抱着锣锣悄悄在窗口探看了好几回。曹兀龙看见了,心里温暖,但因要和朱仕第商量大事,就忍着没出去招呼。
曹兀龙一心想让靳向东去学习,现在已经不全是为了班子里的比例,还有他做为一把手的面子,说了的话没人理睬,他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靳向东一定要叫去。还由他们了!”
朱仕第顶一下眼镜,慢慢说:“到这个地步,他不一定会去。”曹兀龙说:“那不行!还由他们了1朱仕第心里冷笑,想你光发火顶屁用,你拿出办法来呀。他等一阵,见曹兀龙不求他,只得慢慢说:“其实,靳向东不去也没关系。他这阵儿可能已经到医院要证明去了,说他有什么病什么病,去不了,还就不太好办。”
曹兀龙说:“他说腿关节不好,有啥关系!谁的腿关节好?”朱仕第还慢慢的,停一会才说:“他要证明,就不一定说腿关节了。随便说一个不能去的病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想的是,就不要理他了,他说不能去就不要去。他不去,让孙铁去。”
曹兀龙一下睁大了眼睛,要能让孙铁去,比靳向东去更好!这下他虚心了,说:“怎么让孙铁去?”朱仕第见他问,淡淡一笑,说:“我猜着,中央为‘老少边穷’培训干部,省上肯定要学样儿。北京学习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那样吧,靳向东去了好,他不去了也就不管他了。省上的培训班曹书记要早点下手,文件要是来,给鲍主任安顿一声,不要叫人知道,曹书记和省组织部的人联系一下,让他们直接下文,定到人头上。县上就不讨论。他孙铁不去,就是和省组织部顶牛。他可能没有那个胆子。”
曹兀龙心里叫了一声好,但嘴上却没说,他现在是一把手,不能让人觉得部下比他强。吕翠儿又在窗口一晃,曹兀龙装得仿佛没听见朱仕第的话似的,站起来说:“小吕过来过去的有啥事吗?我去看一看。”说着起身走了。
朱仕第心里骂一声,想着再有主意也不给你说了。
5、小字报
孙铁和曹兀龙吵架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文戈听到后想,看来调出县革委会是不可避免了,他想,应该在调出前把那份材料公开,让大家知道他干了什么。群众没有权,但他们心里有秤。
他回到宿舍,取出材料来又看了一遍,取几张白纸,写了个说明,拿了胶水,在县革委会小礼堂里贴了一份。县招待所门前贴了一份。还没贴完,就被人围住了,一边看一边议论,说:“哦,批曹兀龙的!”
他贴完,回去看杨红砚。这一向为杨子厚的事,两人都穷忙,没有顾得说话,得跟她说会儿话了。
她明显瘦了,脸色也变得苍白,但似乎更清秀,有一种悲剧的美。他看着她,好一阵没说话。杨红砚也不说,只看着他。半晌,文戈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红砚低下头,默默地流了一阵泪。文戈倒掉脸盆里的冷水,倒点开水,又从地上提起铝壶掺了点,把毛巾洗了拧干,给她擦脸。她把毛巾捂脸上一阵,拿开后红着眼睛问:“你出去干啥去了?”
文戈说:“我把那份材料公开了。”杨红砚似乎并不奇怪,说:“我听说要调你走?”文戈说:“嗯。”杨红砚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丁常委给你换个地方?地区需要人的地方多着呢。”文戈好一阵才说:“听天由命吧。”
说完,两人都无话,屋里沉默了。
许久,文戈说:“对不起,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帮不上你。”杨红砚眼里又闪出泪花,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又一阵沉默。两人都是满心的伤痕,想帮对方,却帮不上,想安慰对方,却没话可说。
小李到门口来,见门开着,两人静悄悄地坐着,都不说话,也小心起来,悄悄说:“文秘书,孙书记找你。”文戈点一下头,说知道了,迟迟疑疑站起来,对杨红砚说:“我去看一下。完了我再来。”
小李头前走了。文戈走几步碰见汪天鹏,站住说:“汪主任,前些天我听人说你调查材料的事儿,我现在告诉你,是我写的。打印也是我打印的。现在材料就贴在小礼堂里,你要想看就去看吧。”
汪天鹏没有思想准备,愣在那里。文戈点一下头,去找孙铁。原来孙铁知道材料的事了,说:“小文你干了这么大的事咋也不告诉我一声?你告诉我,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这太突然了!”
文戈说:“谢谢孙书记。我主要是不想连累别人,所以谁也没告诉。”他马上转了话题,“我调动的事,让孙书记费心了。其实我调不调已经无所谓了,孙书记还和曹兀龙吵。”
孙铁见他知恩,也自高兴,说:“我那是应该的。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那些了。——哎,你写的那个材料还有没有?有了给我一份我细看看,街上人太多,挤得看不上。”
文戈说还有,去找,正碰上阮祥林找他。说:“我跟曹书记讲了,工地上需要一个人,曹书记同意了,让咱两个到工地上去。我马上要走,那边死人了,得赶快处理。你准备一下,后边来。好不好?”
原来阮祥林找了曹兀龙,说要带文戈到工地上去,曹兀龙正为和孙铁吵翻了,僵着下不来台,听阮祥林说,倒是个下台的机会,就顺水推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