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子厚听来,他们的话句句都是暗示,句句都是催促,句句都是警告。他对党忠诚了一辈子,不要说人家已经知道,就是没一个人知道,也应该对党说实话!他绝望地看一眼朱仕第坐过的空沙发,沙着嗓子说:“等朱常委回来了我给说一声,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动员她自己坦白好不好?”
这等于承认了!曹豹是干什么的,哪里会给他时间,紧逼一句道:“常委,说清楚,你叫谁坦白?坦白什么?不要打马虎眼好不好?”杨子厚心里叫一声“完了!女儿啊,爸对不起你了!”说:“杨红砚。就是‘周总理遗言’。你们都知道了,还问啥!”
曹豹心里乐开了花:“嗨,常委,这可是你的不对,我们知道是我们知道,你说是你说。这可不一样1他怕拖下去杨红砚销毁罪证,就站起来了,“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动员。”
杨子厚用了浑身的力气站起来,头一晕,打了个趔趄。曹豹扶了一把才没摔倒,说:“哎,慢点,慢点,老同志不要激动!”鲍日曙心脏剧烈地跳动,跟过来站旁边等,恨不能立即飞跑过去撞开杨红砚的门。
杨子厚往门外走,比赴刑场还难受。他想走得坚强些,想昂着头,他认为他的行为光明磊落,他没有玷污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他这是大义灭亲!但他的心却止不住地颤抖。他走得一点都不像个英雄,倒像是犯了罪的人。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恨自己对党的忠诚还不是百分之百。他发现了,自己原来还是有私心的,面对女儿对党的不忠诚,他竟下不了手!
鲍日曙心情激动,嫌杨子厚走得慢,在曹豹耳边悄悄说:“要快点,小心销毁证据!”曹豹当然知道这点,但也不好过分催,毕竟他当了那么多年常委。
当他们推开门时,闻到了烧过纸的烟味,几个人立时都意识到晚了。杨子厚看了一眼女儿。曹豹和鲍日曙盯了一眼炉坑。炉坑里有烧过的纸灰。
曹豹看一眼杨红砚,这一眼差点让他的心动摇了,他忽然觉得,把这么聪明漂亮的一个女子毁了是不是有点可惜?就在他一犹豫的当儿,鲍日曙捅他一下,悄说:“你问吧。”曹豹只得转向杨子厚:“杨常委,该你了!”
杨子厚知道“遗言”已经烧了,但他说过的话却收不回来了。那一瞬,他有点恨女儿,恨她为什么不早点烧掉。他嘴唇有点颤,努力镇静着自己,说:“朱常委、曹局长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早点交待吧1从他们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杨红砚便明白了一切。她以轻蔑和仇恨的目光扫了几个人一眼,曹豹那幸灾乐祸的神情令她愤恨,鲍日曙那闪烁虚伪的目光让人憎恶,而她爸那殉道者的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说都说不清。她咬牙忍着,一句话不说,只盯着他们看。
曹豹吃软,不吃硬,见杨红砚眼中满是愤怒和卑视,他心又硬了,朝杨子厚一声冷笑:“杨常委,说话呀!你说来动员,怎么不说话?”
杨子厚差不多要哭出来,说:“你快说呀,冤家!你再不坦白就晚了!”
杨红砚痛苦地一咬牙。一脚踢翻了脸盆架。转身到桌前,双手一扫,将桌上的冷饭菜和笔记本、墨水瓶全扫到地上,差点泼了鲍日曙一身。鲍日曙一闪躲过了。她一转身,一把又打断了搭毛巾的铁丝,湿毛巾和围巾顺着铁丝都滑到了地上。她照准毛巾狠狠地踹了两脚,嚎一声,冲出房门去了。
鲍日曙愣了,往曹豹脸上看。曹豹冷冷地说:“哎哟,脾气还不小!”他冲鲍日曙一扬下巴,“去,找两个人跟着,让她回来交待问题!这阵儿常委小姐的脾气耍不开了!”
7、一支漂亮的笔杆子折了
“双追办”迅速作出决定:对杨红砚实行隔离审查。
鲍日曙自觉立了大功,跑去给曹兀龙报喜,没找到人,兴奋没有释放,又转到汪天鹏那里,笑着说:“这次把孙铁最漂亮的一个笔杆子折了!”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县革委会大院,接着传遍了全县城,并且从各种渠道向远处传去。
8、有人欢喜有人愁
因杨红砚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隔离审查的决定要报县常委会批准。孙铁接到开会通知,怎么也不相信杨子厚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手。他神色慌忙地赶到县革委会,直奔常委会议室,进门就问:“杨红砚藏了个啥东西?咋回事?”
曹豹见是孙铁,心里一乐,一股报仇雪恨的快感传遍全身,假装热情,连嘲带讽地说:“哦,孙书记来了,快来看,快来看。孙书记要仔细看看。这是‘周总理遗言’的纸灰!这是杨子厚的交待!孙书记仔细看看!这就是咱们新提拔的宣传部长,也是咱们未来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对党中央的态度!”
孙铁气得肚子里翻疙瘩,却无话可回,只得忍着。他见人还未到齐,坐不住,转身出来了。刚拐过屋角,迎面碰上靳向东,他作个手势,靳向东就跟他去了宿舍。他简单讲了情况,靳向东狠挥一下拳:“这个老杨1孙铁切齿道:“哎呀把我气坏了!你没见曹豹和鲍日曙的那个嚣张劲!太嚣张了!”靳向东说:“这不是小杨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对咱们的挑衅!”孙铁说:“我知道。可惜这个老杨太糊涂了!”
两个人沉默一阵,孙铁叹一声:“一大损失啊!一大损失!把咱们好好儿的一盘棋硬给你搅黄了!弥补都没办法弥补1靳向东点头说:“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迟早要报这一箭之仇!你叫他们等着1孙铁想杨红砚这阵儿压力一定非常大,怕出意外,说:“小杨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得找个人给说一下,安慰安慰,不要叫出事儿。——文戈在不在?叫小文去给安慰安慰。”靳向东说:“你糊涂了,文戈跟阮祥林下乡了。”
孙铁便“哦”,想再叫谁去?靳向东自告奋勇:“要不,我去给说?”孙铁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你的常委快批下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叫他们抓住任何把柄。咱两个都不能去。小肖……”
孙铁想叫肖宗泉去,一想肖宗泉和靳向东正闹别扭,不好叫他去找,改口道:“要不你去找一下李锦竹。我看他们几个的关系还都不错。”
靳向东应声要去,何玮婉声色慌忙地进来了,一进门就喘着说:“孙书记,我听说小杨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孙铁见她来,大喜,忙说:“哎呀,太好了!你来了!——我知道。我正想找个人。你快去悄悄打听一下,看他们把小杨弄到哪里去了?找着后你就给说,让她不要紧张,情况人家都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再瞒什么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要想得太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政治上的错误,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山不转水转呢,千万让她想开些!要是没外人,你给说说,我和向东都知道了,暂时还不能来看她,但我们会想办法的。”
何玮婉说:“隔离了吗?让不让见人?”靳向东说:“没关系,你就说是奉了孙书记的命来作思想工作的。吓唬他们一下。”孙铁点点头:“可以。”
何玮婉答应着,要走,又抱怨一句:“这个杨常委,咋这个样子嘛,虎毒还不食子呢!”孙铁摇头:“哎,再不说了!这老汉!”靳向东说:“机器!纯粹是架机器!”孙铁催道:“再不说闲话了,快去!”
何玮婉刚出门,肖宗泉喘吁吁来了。何玮婉说:“你找孙书记问小杨的事吧?在,快进去。”说着走了。
肖宗泉进来,见靳向东也在,犹豫一下说:“孙书记已经知道了?我吃过饭准备到广播站去,走半路听人说呢,我还不信,一打听,真格!我怕孙书记不知道,跑你家里去,家里说你来单位了。现在咋样了?”
孙铁未及说话,鲍日曙来了,见屋里几个人,倒一愣,说:“天黑了,孙书记咋不开灯?”靳向东顺手拉开灯:“鲍主任有事儿?”鲍日曙说:“我叫孙书记开常委会。孙书记,人都来了。曹书记叫我喊你。”孙铁答应一声:“我马上就来。”鲍日曙退出去,关上门。
鲍日曙一走,孙铁马上说:“我要开常委会去了。你们现在就都把耳朵伸长些,注意收集情况,看外面都有些啥反应。要是碰见小杨,不要回避,能说上话就说几句,那怕一句半句,她听了都是个温暖的。人在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安慰,谁都有碰上不顺的时候呢,不要落井下石!”
嘱完,往常委会议室走去。鲍日曙找了杨子厚也正往里走。只这半天时间,杨子厚似乎老了好几岁,满脸都是死气。
曹兀龙宣布开会。他先让“双追办”的人汇报情况。朱仕第朝曹豹点一下头:“曹局长你讲吧。”曹豹也不客气,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大部分情况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他讲得比较简略。说完,曹兀龙让发表意见,看是否同意对杨红砚实行“隔离审查”?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孙铁心里虽不愿意,但也只能投赞成票。朱仕第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同意。”
杨子厚嘴都干了,咳了几次才说出话来。他先检讨自己没教育好女儿,又对杨红砚的违纪行为说了些很严厉的话,说他完全赞成组织上隔离审查的决定,言语之间,似乎这是很宽大的处罚,是对干部最大的关心和爱护。
孙铁想为杨红砚争取一点宽松的环境,提议让何玮婉和妇联的杨冰执行隔离。他本来想提黎虹或兰曼曼,因兰曼曼家庭出身不好,黎虹新近又有些不好的风声,再加上和靳向东的关系,怕人说闲话,就提了杨冰。曹兀龙的本意只在渲染,事情已经这样,杨红砚已经完了,再追也不会追出什么,既然目的已达,这些小小不然的事,乐得让步,也就随口答应了。
孙铁心里稍安,散会后,立即找到靳向东,让靳向东找何玮婉安顿,好好给杨红砚宽宽心。靳向东去找,却见鲍日曙已在给何玮婉布置,就等了等。等鲍日曙布置完,他才叫出何玮婉来给嘱咐了几句。不料鲍日曙起了疑,等何玮婉进来,问她道:“靳书记给你说什么?”
何玮婉一向讨厌鲍日曙的小心眼,听如此考问,心里腻味,说:“就是小杨的事。”鲍日曙知道她不想说,再说靳向东眼看要当常委了,也不好太过分,就不再问。何玮婉告辞:“我回去拿铺盖,也给家里说一声,今晚就和小杨住一起了。”
鲍日曙让她去,自己也准备走,朱仕第却进来了。看鲍日曙要走的架势,站门边说:“一阵儿你去杨常委那里看一看。那个房子不常住人,可能潮,看杨常委怎么住法?可能铺盖也没有。现在没人管了,你去看看,给借一套干净铺盖。”
鲍日曙点头答应了,以为朱常委该走了,不料他不走,也不说话,只那么呆站着。鲍日曙奇怪,悄问:“朱常委还有事吗?”他以为朱仕第忘了什么。
其实不是。朱仕第是在考虑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他动了动,声音仍然那么慢慢地:“杨常委那排房子没别的人住。你今晚留一点心。明早起床后去敲敲门。明白吗?”
这话有股不祥的味道,听得鲍日曙心里直发怵,把他立了大功的得意劲全冲没了。
9、阴险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鲍日曙有点怕朱仕第。在县革委会,他怕两个人,一个曹兀龙,一个就是这位阴沉沉不吭不哈的朱常委。怕曹兀龙是因为曹兀龙是一把手,脾气暴,霸道,动不动就发火骂人。怕朱仕第却有点说不清。在常委里,朱仕第的排名是比较靠后的,也很少发脾气,还从没说过鲍日曙什么,可就怪,他就怕他。论起来,孙铁是副书记,地位比朱仕第高,孙铁脾气比朱仕第暴,有时还冲他瞪眼睛。孙铁还是对立面的人,而朱仕第却属于自己这一派,可他就是不怕孙铁,就是怕朱仕第。朱仕第要嘱咐他什么,即使他不愿意,也不敢打折扣。所以,朱仕第走后,他只在宿舍里去喝了点水,便真的去后面看杨子厚了。
他先在门外悄悄听了听,没听到一丝动静。心便不由地跳。轻轻走到窗口,窗帘没有拉,他探半边脸看,只见杨子厚呆呆地在炕边坐着。四周静悄悄。屋里空荡荡。阴气沉沉。他一个人。又老又衰……这一瞬,鲍日曙突然心里一揪,觉得老头儿太可怜了。
他咽了口唾沫,稍稍镇静一下自己,才去敲门。杨子厚看到他,感到意外,声音干涩地说:“有事吗?”
听到他的声音,鲍日曙又一次鼻子一酸,动情地说:“杨常委,你这个房子冷得很,也潮,你到我那里住吧。”
杨子厚也感动,不由鼻子发酸,忍了忍,说:“不了,谢谢你。我这里可以。”
鲍日曙真诚地再邀请。固执的老人都坚定地拒绝了。他想给他生炉子,又被拦祝他只得将自己的被褥抱来。他觉得在做一件善事,心里有股从来没有的奇怪和感动。
这次,杨子厚只略作推辞就收下了,一来他确实没有被褥,二来他看出鲍日曙是真诚的,他不忍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的好心。
鲍日曙出来时,杨子厚送出来。鲍日曙硬是他把推了回去。杨子厚感到浑身瘫软,心脏也仿佛在微微颤抖,已没有力气和鲍日曙来回推拒了。
屋子里重新静了。
他站在当地发呆。这一年多来,他是在炮声和民工的吵闹声中过来的,已经习惯了吵闹,这突然的静寂,他觉得陌生而不安。仿佛一个没有炸响的哑炮,是阴谋,不是安宁。他能感觉到不祥。然而,期待中的一响却始终没有到来。寂静在扩大。仿佛一股势力,占据了整个房子。占据了县革委会大院。成立体状向东南西北及天上地下发展。很快占领了全世界。同时,它还向人的皮肤里渗透,浸透了肌肉,浸透了骨髓,恶狠狠地迅速占领了五脏六腑。
他整个身心都被阴险的寂静占领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成了寂静的俘虏。
全世界,……全宇宙都成了寂静的俘虏。
他的心开始颤抖。越抖越激烈。并且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
恐惧仿佛和寂静具有同样的性质,也开始扩大起来。
他使劲提精神。想抵抗。然而,心脏和肌肉都不听他的,仿佛它们已经被寂静吓破了胆,投降过去了。
背叛!可耻的背叛!他心里还明白,给心脏和肌肉下了判断。
他更孤独了。
他一天没有吃饭了。早上从工地出发时,他啃了几口干馒头,因为没开水,吃不下去。路上,他给拖拉机司机、胡玉宝及押胡玉宝的两个民兵买了吃的,他怕晕车了吐,没敢吃。晚饭时和女儿吵架,又滴水未进。他完全是靠意志的力量才坚持到现在的。他并不觉得饿。只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得己,他坐下了。他闭上眼,想养会神。
他很快处于一种半昏迷半睡眠的状态。忽然,他听到了一声亲切的“爸爸”!是小英!他一下睁开眼……,女儿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寂静……他的心被狠狠拧了一把。
他咬牙闭上眼,想把自己和凶恶的寂静隔开。
他想起女儿周岁时,他躺在炕上,女儿坐在他宽宽的胸膛上,一边“爸爸,爸爸”地叫,一边把又白又嫩的小脚丫伸进他嘴里。他轻轻地咬那小脚丫,直咬得女儿咯咯地笑起来……他使劲咬咬嘴唇。想着会走了的女儿向他要饼干的情景。他拿饼干当交换,索一个小吻,有时他会如愿以偿,有时她不愿意,会一屁股坐地下,蹬着小腿哭。那时,他会急忙抱起她,拍拍土,赶快给她两块。
他又一次睁开眼,仿佛看到一双小手,却不见人。他一下慌了。努力把眼睛往大里睁。然而,眼前只有空虚和寂静。
他就那么睁一睁,又闭一闭,渐渐的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只是幻想。
但有一点,他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寂静。
无边无际的寂静……
抓不着,摸不到,撕不开,踩不住,占领了整个宇宙,浸透了肌肤骨髓五脏六腑,变得越来越凶恶,越来越狠毒,仿佛要把他整个儿扎干吸尽连一个手指头都不留。他感到一阵窒息。一阵恐惧。一阵绝望。一阵颤栗。
他仿佛听到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子在无边无际的越来越黑越来越浓越来越冷越来越阴险的寂静中呼救的哭嚎。
他猛地站起来,仿佛一个英勇无比的巨人,扑过去救她。
他向前冲。向前冲。向前冲。脚下突然一空。
这一瞬,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没有害怕,心头还掠过一丝喜悦,希望这一跤能够跌进宇宙深处,永远永远消失掉……